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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一定要請女傭做,不然人生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光是洗完煮,煮完吃,原始過原始。

  傭人告假的時候,家裡通常一團糟,週末提起勁來狠狠收拾,不錯是略為整齊,可是到了星期一,又亂成一片,於是乾脆不做。

  婚後不知誰做家事?

  這些不算細節,是每日都要面對的難題,婚前一定要坦白。

  我學精了,以後擇偶,頭腦一定清醒。

  不過那人在那裡呢?

  別去想它。

  不知道如何處置自己,好像有一半魂魄不知所蹤。

  儘管他們都說「小珊不知擔心什麼.包管一下子就找到更好的人」,我還是悶悶不樂。

  打敗仗不是光榮的事。

  我們散開的原因非常簡單,他開始約會別的女性,我們認識已有兩年,兩年之後他混身發癢,一次兩次三次被我發覺同別人去看戲聽音樂,他的時間不再留給我專用,我要找他非常困難,需要排期。

  聞絃歌而知雅意,他並不隱瞞行蹤,分明有意要我知道消息,知難而退。

  我成全他。

  外頭人把我看得太瀟灑,其實我給他機會已有一年.也很盼望他回頭,只是他沒有。

  走了三年,他也不好意思直截了當公開把我休掉,大抵是要給我下台的機會,我當然沒有大哭大鬧,諸人問起,只說意見不合。

  嘿,意見不合,誤盡蒼生。

  他大概是厭倦了我,我有自卑,自覺個性乏味,不及他女婀娜多姿。

  他暗中給我面子,有人問他「到底誰扔誰」,他總是說:「我這付德性,自然女方不要我。」

  人問我,我也不約而同說:「如我這般白開水女人,當然是男朋友甩了我。」

  他說假話,人家當真,因為我從沒張揚過,而女人很少這麼大方。我說真話,人家以為是假話,因為女人很少承認被扔。

  事情更加迷離,不過都讚我們好風度,內出血,沒人知。

  他身邊有許多女孩子.最後固定下來的,是那個很時髦的大耳環女郎。

  我戴耳環不好看,─粒頭珍珠或鑽石尚可,大耳環就是不行,因為心中不服氣,近日來很少戴耳環,在首飾店看到耳環.立刻別轉頭。

  我並不比誰更大方。

  我沒有炸起來,是因為我比別人自愛。

  似我這麼可愛的女子,倘若找不到更好的男人.皇天無眼,瞧,越來越會得安慰自己。

  在很困苦的時候,對牆壁說話的巧技也越高,若果隔牆有耳,那雙耳朵準會滴出耳油。

  初初決裂,天真地以為表明心態.或會令他就範,等他打電話來說後侮,足足等了一個月。

  他沒有打來。

  好不容易脫身,還打來幹嗎。以前一天打七次是以前的事。

  分手後只覺時間奇多,足夠再世為人/  重讀文憑/  休養生息/  寫一本文藝巨著。

  一年之後,我終於心死,不再去想那件事。

  終於痊癒那一日,自己並沒發覺,聽見同事租遊艇出海,我把頭伸過去說:「我也夾一份。」

  「攜不攜眷?有眷五百,無眷三百。」

  我苦笑,「兩百買個眷?真值得。」

  「你只要來就有,我們通知叔伯兄弟,叫他們把單身漢都帶來。」

  我咕噥,「一天到晚狼來了,手頭卻沒有好貨。」

  眾嘩然。

  我出去買件電光紫的一件頭新式泳衣,免得單身漢也說船上沒好的貨。

  又去熨了頭髮,免得濕水後光看頭似小男孩子。

  如此興致勃勃及講究.可見戰傷已好得七七八八。

  週末是個艷陽天,一船都是人,擠得我懷疑船會沉下去,但沒有。

  船上有好些小孩,有個叫羅拉的小女嬰,才一歲多,穿粉紅色比堅尼,對我一笑,要了我的老命,心花怒放的同她玩,忘了賣弄風情。

  忽然有人同我說:「他們告訴我,你已經做了姨婆。」

  我抬起頭,「你是誰?」很訝異。

  那年輕男人笑:「我未來大嫂,是你的女同事。」

  我打量他,唉,個子略矮,髮式有點過時,肩膀在脫皮,怎麼看都不似白色武士。

  不過雙目明亮,笑容活潑,也有可取之處。

  我只得向他點點頭。

  「喜歡孩子?」他問。

  我又點點頭。

  這是復國的機會,不得輕易放棄。

  我展開笑容。

  我醜

  欣欣一邊滴眼藥水一邊說:「單身人士最怕生病。」

  馬利看她一眼,「你以為結了婚就有人服侍?做夢,弄得不好,你服侍他。」

  「可是伴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再硬心腸的人都不會見死不救吧。」

  「他也不是壞,他只是蠢,你昏死過去,他以為你在午睡,還等你醒了齊齊去吃大菜,自顧自聽它三小時音樂再說。」

  欣欣想,這是在說誰呢。

  馬利歎口氣,「我們家三姐妹,嫁的全是這種老木頭。」可是他們有他們的好處呀,不軋姘頭,不打老婆。

  「還是你最聰明.遊戲人間,拒絕結婚。」馬利走開。

  上星期一,馬利患重傷風,探過頭來與同事說話的時候,欣欣就怕傳染,但上司同你說話,你總不能別轉頭去裝一副不耐煩狀。

  欣欣知道抵抗力一向欠佳的她這次劫數難逃。

  果然。

  馬利三天後痊癒,全套細菌奉送給欣欣。

  這下子欣欣恐怕要辛苦半個月。

  打噴嚏、流鼻水、咳嗽、發燒,每早九點照樣上班,捱到下午三四點,實在吃不消,才返回公寓吃藥上床。

  同事勸她服兩帖溫和的中藥,但欣欣一向外國人脾氣.不大相信草藥。

  拖到今天,已經整個星期,雙眼都睜不開來。

  不由她不正式告病假。

  她知道有人生孩子才拿五天假,這樣的英雄才是公司重用的將才,她做不到。

  欣欣非常重視健康。

  過若干年,這些賣命的人全倒下來,公司不見得會為他們立紀念碑,何苦呢。

  回到家,欣欣洗一個熱水澡,換好厚睡衣褲,套上羊毛襪,脫掉隱形眼鏡,便上床去。

  人類的科學,欣欣譏笑,連幾隻濾過性細菌都應付不了,偏偏好高騖遠,要向宇宙出發。

  她抱怨一會兒,睡著了。

  夢中有人慇勤地向她問候,告訴她,什麼都不用擔心,一切大事小事,由他安排。

  即使在睡夢中,欣欣也並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但是聽在耳中,非常受用。

  正覺適意,電話鈴由遠至近,響了起來。

  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逼真,欣欣呻吟一聲,睜開眼睛。

  她取過床頭的電話,是馬利的聲音,「你果然在家」。

  欣欣呻吟一聲。

  「後天一定要回來,你要開一個重要的會。」語氣中已有太多的不滿。

  欣欣也不理她,放下話筒。

  但是好夢一旦驚醒,再難以尋覓,欣欣惆悵地靠在幾隻大枕頭上發呆。

  馬利是個厲害的腳色,表面功夫又好,分配到她那一組工作,實在不好做。

  她最擅長打擊新同事的信心,弄得他們手足無措,才個別擊破。

  欣欣第一次交報告給她,她拎在手裡看,閒閒地說:「你連日子都寫錯,今天不是十二號星期四。」

  欣欣早已風聞她那脾氣,於是僵持地說:「今天的確是十二號星期四。」

  馬利微笑,「今天是星期三。」

  換了別人,信心早已移動,至少也應顧左右而言他,但欣欣說:「請你查看案頭日曆。」

  馬利無法可施,只得翻翻日曆,輕描淡寫的說:「咦,你知道什麼,今天真是星期四。」

  從此以後,馬利對欣欣另眼相看。

  總是找機會挑剔她,在報告上故意把她寫得任性粗心。

  欣欣歎口氣,家庭主婦老是羨慕高薪職業婦女,老認為只要做好本份,大可不必理會其他的瑣事,事實與想像是有很大一段距離的。

  不經不覺,已經做了三年。

  這時才發覺獨身真痛快,回到家來,不愛出去的話,鹹牛肉三文治一個,姜啤一杯。萬一興致高,打電話找親友上街玩到夜深也可以。

  她們這一代想得很開,也瞭解異性並不是萬能的超人,這樣想法是不公平的,所以有時儘管寂寞,卻無怨言。

  量近情形有所好轉,到底混熟了,馬利開始把她當半個知己看待,再不屑向她訴苦,到底身邊也沒有其他更適合的人,漸漸有兩句真心話。

  但仍然忘不了她比人高一官半職,非得裝腔作勢不可。

  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許有一天,當她升了職,她會做得比馬利更過火。

  電話鈴又響。

  欣欣接聽,「是,馬利,有什麼事嗎?」

  那邊遲疑一下,「張欣欣小姐可在?」是個女孩子。

  「我是。」

  「這邊是光輝傳播公司.我們想送份合約上來,請問什麼時候方便?」

  一說到合約,欣欣的心活了起來,「我今天一整天在家。」

  「敝姓王,廿分鐘後到達府上好嗎?」

  「謝謝,謝謝。」

  欣欣不由得有三分歡喜,表叔聽她訴苦多了,應允為她找份比較理想的工作,三個多月沒有音訊,說的就是他任總經理的光輝傳播,現在終於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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