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不答話。
於是我走過去貼著牆壁,似做卡通,以魔鏡的身份答王小珊:「不久會有愛你的人,手持金盾,前來打救。」
這樣的神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其實我從來沒要追求名利。
只要那位仁兄肯對我好,婚後各自出一分力,日後養兒育女,也就是一輩子了,我沒有野心。
可是他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
於是我神經兮兮對牢牆壁說話。
早結婚有很大的好處,省力氣省金錢,現在看樣子無此可能,大可酸葡萄的說一句:早婚可惜,遲婚使人有機會將眼光放遠。
遲婚最可怕的地方是過了期限,生不出孩子。
可愛的嬰兒。
大表姐早婚,她女兒也早婚,祖孫三代走在一起,令人艷羨,分別是四十歲、廿歲與一歲。
四十歲的女人還可以很年輕,大表姐往往牛仔褲球鞋一度去照顧孫子,那小東西叫婆婆的時候,旁人聽得下巴跌下來。
真不簡單。
這個小孫,是咱們的成人玩具,他是通靈的,完全懂得大人在說什麼,極少哭鬧,很受歡迎。
因為空下來了,最近時常自告奮勇為照顧嬰兒。
他什麼都好,就是混身太軟,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抱得起,心理負擔太重,情願將他放床上,可惜他又愛蠕動,所以帶他是相當吃力的一件事。
週末帶寶寶,偏偏該日有同事跑上門來借東西。
我有一隻電腦打字機,輕巧方便,同事甲想來試用,如果滿意,她也要買一架。
木來她來不要緊,偏偏她帶著異性朋友。
我抱著寶寶,披頭散髮去開門,腋底還夾著一隻奶瓶,看到有男人,幾乎找地洞鑽。
倒底還沒嫁人,還想留一個好印象給異性,這種景象傳了開去,死無葬身之地,那裡都不用去。
我瞪大眼晴。
女同事說:「還不招呼我們?這嬰兒是誰,好漂亮。」
那位男士太懂事了,立刻使一個眼色,像是說「問這些私隱來做什麼?」
我招呼他們進屋子坐。
客廳亂成一片,我騰不出手來,同事替我接過小孩,叫我去拿打字機。
我順便斟了茶。
寶寶怕生,開始扁嘴,我把他放進玩耍籃內。
沒有比這更難為情的事了。
我把打字機的操作性能說一遍,女同事沒有心情聽,不住的逗嬰兒玩。
「太可愛了!」她不住驚歎。
女人就是女人,你看。
結果她男伴掌握了打字機的功能,她沒有。
女人在事業途中有太多旁騖,嬰兒尤其是致命傷。
她說:「真想馬上生一個?」
我說:「很麻煩的,別看他像天使,半夜哭個不停,就好比惡魔。」
他們笑。他是個很登樣的年青人。唉,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是你的什麼人?」同事還在追問。
男伴白她一眼。
她笑說:「放心,王小珊冰清玉潔,這斷不會是她的私生孩兒。」
現代女性說話大膽,叫男性臉紅。
我微笑,乘機解釋:「我是這孩子的姨婆。」
「嘩!」他們慘叫一聲。
誰還敢說孩子可愛?一開口叫人大家都升級做公公婆婆。
一層冰頓時融解,這一對在我處逗留成個下午才走。
人家總能找到更好的人。
人家一晃眼就能把自己嫁出去。
人家總能不勞而獲,一切由男方供給。
人家總會得化險為夷。
人家能夠求仁得仁。
人家總能夠得心應手,心想事成。
人家……
我對寶寶說:「來,我們去問魔鏡,你姨婆幾時修成正果。」
他睡著了,晚上由他父母把他帶回去。
我坐在露台喝酒,也不怕醉死。
屋子非常近海,有船隻停泊,倒影是一道道金光,如此良夜,那拋棄我的人不知在做什麼,也許在籌備婚禮。
想到這裡,索然無味,上床睡覺。
做了許多惡夢,夢中年屆四十,未婚,撲來撲去找工作,被社會唾棄,要多黑有多黑,怪叫起來,驚醒,發覺實際情形並不比惡夢好多少,冷汗更濃,深深太息。
天亮,紅日冉冉,昨夜夢境忘一半,又開始遊戲人間。
男人不大喜歡我這種類型的女人,男人喜歡嬌小的、俏麗的,會說會笑的女子。
要不就做首屈一指的性格女,男人亦會把她們當手足弟兄,惺惺相識。
最差是我這種半天吊,半桶水。
那打字機還有下文呢,甲買了一架,乙也喜歡,聽說我有折扣,都叫我同代理商聯絡,皆是知情識趣的人,事後要請我喫茶。
我首先的反應是拒人千里。
噫,要我做了頭髮換了衣服外出吃杯茶,才不幹。
他們都不放過我。
「出來!同你介紹男朋友。」很大的應允。
「你知道我喜歡什麼類型?」反唇相稽。
「說呀,什麼類型都有。」
像金剛就不錯。
一日在電視上看這套舊片子,真的,金剛很過得去,丑是醜一點,但他愛惜女人,保護她,肯為她犧牲。
我微笑了。
星期六中午,還是人情難卻,抵達現場。
都一雙雙一對對的,精力充沛,嘻哈談笑,打算直落玩到半夜。
吃到一半,有單身漢上來,大概是走兩桌,第一桌有瞄頭就不來了,第一桌乏味便到這裡來瞧瞧,我覺得自己似菜牌上的一道菜。
頓時眼觀鼻,鼻觀心不言語。
心裡面百分之一百不服,不行,下次要反敗為勝,反被動為主動,待我也到處觀察入微,走三桌又如何,每處逗留廿分鐘,看有什麼合適的人。
為什麼要那麼笨,呆坐此地,含羞答答的等人來揀貨,咄!
嫁了人的女同事可以大膽笑謔地說話,她們有人認頭,她們的配偶沒有異議,也就不關旁人的事。
單身女人一放肆就爛塌塌,誰都怕。
最難做的人是超過廿一歲的單身女,動輒得罪。
離過婚的又還好些,索性可以裝一個閱人多矣,見識廣的樣子,離過兩次婚更好,簡直除死無大礙,什麼都可以攤開來,豁出去。
所以他們說,一定要結兩次婚。
放下杯子,我推有事,離開現場。
二十出頭,還不必做得惡形惡狀。
在電梯裡,碰到從前那一位。
我一震,不想同他打招呼,馬上架上黑眼鏡。
他與親人一道,不知是否與我一樣心思,也沒有同我說話。
大家是一定看到大家了。
沒話好說就是沒話好說。
頂多問句好嗎。
不好也不能哭,也不能傾訴。
問來作甚,答來作甚。
電梯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總共三兩分鐘的時間,恍如一世紀。
我默默看著他背影,從前可以搭住他肩膀,響亮的吻他的脖子後面,現在這權利已屬別人。
奇怪我心境卻很平靜。
電梯到樓下,大家魚貫而出,他忽然轉過頭來,叫我:「小珊。」
我仰起頭,「啊,好嗎?」
這兩個字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廢話。
他很慇勤的說:「你氣色很好。」
「化妝而已。」
「胖了。」
「噯,愛吃。」
「還在原來地方做事?」
「唔。」
「聽說升了級?」
「沒有哇,誰說的?」
「聽人提過。」
我們已經走到門口。
大太陽照到我身上,炙然,我用手遮著額頭,「再見。」我說。
「有人接你嗎?」
我不答。「再見。」我轉頭走開。
有點似落荒而逃。
再說三個鐘頭也不管用,陌路人就是陌路人。
從此蕭郎是陌路,他偏偏又姓蕭。
真奇怪,居然還認得我,頭髮短那麼多,人胖那麼多,又相隔那麼久。
並且他不停的說話,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似的,神經緊張。
我佩服自己鎮定,不像是打敗仗的人。
這原本是天大的侮辱,只不過我接受得好,一切深仇大恨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半年過後,連我的仇人也忘了他險些兒殺掉我。
而我逃得小命,居然若無其事。
瞧,本事不止一點點吧,唉,誰沒有一兩招護身之寶呢。
不不不,我並沒有忘記,怎麼可能,一切牢牢記在心頭,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過表面就不必露出來了,不要解釋,不要抱怨,不不不。
我悵惘的想,本來我可以活到一百二十歲,經過這次內傷,頓時減壽,大概起碼要少活六十年。
再失多一次戀,真會立刻翹辮子,以後的日子,焉得不步步為營。
表姐說:「哼,這好叫內傷?我同你說什麼叫內傷,當一班同事數人,人人於同一日昇職,而閣下獨獨留任原職,卻又因經濟情形不能辭職,還得強顏歡笑在第二天早上爬起身繼續上班,這才是內傷!隨後又發覺學歷潛力最好的是閣下,而閣下升不上去是遭奸人所害,嘿,真想殺人,可是形勢比人強,不做吃什麼?硬生生忍氣吞聲,難怪人會生癌。」
我不敢言語。
「失戀算什麼?街上有的是男人,待你年薪六十萬,宿舍一千平方米,公司供給汽車司機的時候,你怕找不到男人?有的是滄海水,有的是巫山雲,你少擔心。」
我吐吐舌頭,那麼偏激,大概是家務做膩了。
做家務本是最佳運動,但重複又重複,悶得發瘋,天天抹那幾張桌子椅子,天天熨那幾件衣服,每日要吸塵,朝朝洗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