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問到之人,沒一個回話,即便是二房老長輩亦支吾其詞。
這是想煽動眾人以聯合退股之舉威脅她嗎?
穆容華重新展開折扇,徐徐振起,合著慢悠悠的動作慢條斯理道——
「二叔想抽股,那好,如您所願。既要與『廣豐號』無瓜葛,不受牽連,依小侄之見,不如徹底分了好些。小侄知道,二叔在外頭置有一處田宅,二房欲與族中分家,就請二叔將二爺爺接了去,這『廣廈莊』可不能讓老人家再住,畢竟不能讓二爺爺和您受咱們長房牽累。這事就這麼定下,我會吩咐底下人,即日起不再供給二房生活用度,撥給二房的僕婢們亦會作其他安排。」
她長身立起,淡然環視那幾雙或愣怔、或驚疑、或忿恨的眼神,搖扇動作未歇。
「當然,倘是三爺爺、四爺爺和五爺爺皆想撤股或分開,侄孫兒定也乖乖遵命,絕不敢違願。反正『廣廈莊』到目前為止也才住過三代人,不算什麼大宗族,要散了並不難。」
「……分什麼分?你、你還想把二房僕婢撤走,你趕咱出去……你敢?!」二房老長輩好半晌才聽明白她所說的,氣得鬍鬚亂抖。
「二爺爺,侄孫兒不敢,侄孫兒全是聽從二叔的話,他要接您到他自個兒地方好生奉養著,您該歡喜。」一臉真心誠意。
「你胡說什麼?!」穆存義鐵青臉。
「胡說?」她狀若駭然。「莫非二叔不願奉養二爺爺?抽了股、散了宗族,竟想把自家老人丟棄不顧?!」
「義兒你、你不肯接咱一塊兒住嗎?」上了古稀高齡的老人家被整弄得有些昏頭脹腦,揪著人不放。「你要丟了我……你會的、會的,咱老早看出,你和你那婆娘都不是好東西,狼心狗肺啊——」舉起烏木杖一陣狠打。
「爹、爹……唉喲痛啊!爹啊——您別受那混帳東西煽動啊!哎啊——」
挨了親爹幾下杖打,穆存義不禁惱羞成怒!
所有打算皆被破壞,所有混亂都是穆容華搞出來,始作俑者即在眼前,滿腔怒火當然直騰騰燒過去!
「混帳——」
穆存義朝她揮拳撲去的剎那,堂上眾人驚呼,瞬間一片混亂。
然,亂事在短短幾個呼息間便落定。
扑打而來的龐大身影遭穆容華揚袖倏擋,行雲流水的擒拿手法才使過一招半,已將穆存義氣喘吁吁的胖大身子按進她原先所坐的紫檀圈椅內。
「二叔,悠著點,咱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別把臉面真撕爛,那多不好看。」她拍拍叔父肩膀,聲音壓得甚低,嗓中透狠厲——
「另外,您這些年私下向『廣豐號』借取的錢銀,那些借條我已令人從江北永寧快馬送至,等會兒咱叔侄倆好好核對一番,既要分個徹底,二叔欠下的債務自然也該還清,如此清清白白出『廣廈莊』,才能跟咱們斷得乾淨,叔說是不?」
「你……你、你……」
穆存義在外從沒被誰這麼激怒過,激得他張口無言,目皆欲裂,唯一有這番本事的,便是家裡那個結璃近四十載的惡婆娘……
是了!眼前這混帳正是個婆娘啊!莫怪如此惡毒!
腦中激光閃過,他衝口便出——
「穆容華你這不要臉的婆娘,不知恥、不要臉!想頂著男人樣子裝老大,最後還不是跟個男人跑了!穆家的臉全教你丟光!怎麼,現下沒男人在身邊就不安分,踏實日子都不會過,只管衝著族里長輩們顯威風嗎?!」
罵過後,穆存義有短短片刻心驚膽顫,因穆容華居高臨下直視他。
她看得無比、無比專注,像要在他臉上瞪出兩個洞才甘心。
她表情奇詭,彷彿……他所罵的那些字句再優美不過,霎時間衝撞她飄遊的神魂,激出的火花使一切渾沌之象驀然開朗。
「二叔,您說得真好。」
她柔柔微笑,是很真的笑,不帶絲毫嘲諷。
穆存義瞠目結舌與她對望。
鬧不清她真正意思,當真搞不懂啊!
只見她笑過後,挺直腰板再次環顧眾人,朗聲堅定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檔也難檔,各房爺爺和叔父果真要抽股分出,大容當然也沒法擋得了長輩們的決議,但不管如何,我在這兒還得說,十一族弟行謹失蹤之事,身為穆家長房主事的我,無論如何必追查到底,必將十一弟尋回,若違此誓,便如此椅。」話音未盡落,她揮袖擊打椅背。
砰!磅!啪啦啦——
紫檀圈椅應聲而裂,四足齊斷!
加之上頭坐著身形碩大的穆存義,承著不小重量,椅身裂得更快更徹底。
「哇啊!咱的腰臀啊——疼、疼疼——疼啊!」
第5章(1)
「廣廈莊」正央大院。
當四方屋簷勾勒出來的一大塊方形天色染上橘紅,紅澤時而柔和、時而燦艷,點點顏色都要落入院子央心的穴井裡,將清水也一併帶紅。
穆容華從容從正廳堂上退場後,沒回自個兒房內養神,卻獨自繞著這口風水井走啊走,她舉步悠徐,面龐沉靜若水,隨霞色而來的風拂發過肩、過頰,她略側身,於是長身迎風,借風之力又將髮絲盡數拂開,那臉、那身、那舉措,斯文裡帶瀟灑俊氣,是幅很美的畫兒。
這幅美畫突然插進一筆,一名身形偏圓潤的小姑娘端來一臉盆水,步伐重重地踩踏過來,完全不介意讓人知曉她心情不太美。
揚眸才與小姑娘對上,穆容華低唔了聲,並在對方「生氣勃勃」的瞪視下,很認命地走向院內邊角的石椅落坐。
「寶綿找我啊?」廢話一句。
她語氣幾近討好,還朝小姑娘眨眼。
可惜寶綿已然不吃她這一套,臉盆沉沉往石桌上一擺。
這服侍她多年的貼身丫鬟惱些什麼,穆容華心裡清楚。
寶綿氣她這個主子當日雖帶她出關外、走域外,後來出意外脫了險,主子跟男人回關外馬場住,卻把她留在關外貨棧,之後則遣人直接送她回江北永寧。
然後主子跟男人私奔,半點消息也沒捎回去,小丫頭於是繼續被干晾在永寧穆家大宅裡。
離開平野聚落,穆容華讓人快馬加鞭往永寧「廣豐號」聯繫,殷翼與底下好手動身極快,將穆存義這兩、三年向「廣豐號」總棧借資借貨寫下的條子,以及載寫的帳本全數取來。
她料想二房定然發難,欲打這場安內之仗,總要有備無患。
倒沒料想,這倔脾氣又護主護得緊的寶綿丫頭,竟跟殷叔和朗青一行人趕來。
她帶笑輕戳丫鬟的潤頰。「實綿眼睛圓圓,臉頰鼓鼓,真可愛。」
小姑娘發出近似哼氣的啞音,一把抓住主子衣袖,袖口撩起,那只長指句淨、僅在握筆處微生薄繭的手不知何時已有紅腫之狀。
望著寶綿持續氣鄉嚇鼓著臉,動作卻極小心地為她的傷手冷敷,穆容華嘴角益發柔軟。
之前在堂上,一掌擊壞紫檀圈椅,當下就知手被自個兒弄傷。
今日面對族中長輩們的撻伐,不難看出二房欲主導整件事情走向,而五房眼下最關切的莫過於穆行謹的下落,五爺爺沒太為難她,五房叔父更不用說。
至於三房和四房,一開始確實跟隨穆存義起舞,質問與責罵聲不斷,一波且一波連番逼來,那力道之狠,似不留她喘息餘地。
女扮男裝一事她儘管是欺瞞了長輩,卻從未做出對不住宗族之事,她明明看出穆存義的局,如此淺薄的局,她的心卻是不定。
胸內,最最深處的所在,彷彿有股難以描繪的火悶燒再悶燒,火氣驚人積累,噴爆而出後,在血液中撲騰胡竄,燒燬她沉穩淡然的那一面……
又彷彿……彷彿身若柳絮,突來的一陣暴雨狂風將她卷拉摧折,毫無重量的薄身在狂暴中翻轉旋飛,那太強的力道脫出一切掌控,她是如此的憤怒,因為無法掌住心緒,所以如此憤怒,又因如此、如此憤怒,更加不能穩心。
正廳大堂上的局,以她的能耐,實可以處理得更妥當。
然而她卻這樣暴躁。
儘管她態度似舉重若輕,內心的戾氣終究顯露。
不僅僅是今日,這般狂風亂絮飛的躁動已蘊藏好些天,她不解,下意識苦苦壓抑,試圖尋回內心那一片寡淡清明,竟是萬般的難。
直到堂上對峙,二叔被她激得紅了眼,衝她吼罵——
……怎麼,現下沒男人在身邊就不安分,踏實日子都不會過,只管衝著族里長輩們顯威風嗎?!
如跪在冰天雪地間,被兜頭澆灌上一大桶冰水,沁膚刺骨的寒意令她腦門瞬間清凜,掩藏在底端的意緒破出冰層,她驟然得悟!
原來離開了珍二爺,她一顆心竟無法安適,日子過得都不踏實了。
她與游石珍的相識癡纏都已邁入第三個年頭,以往也不是沒有過較長時候的分離,然這一次……這一次真的大大不同。
私奔道段時候,很親密相依的日子,真的僅有她與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