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慶蒔再看,發現情況有點不一樣了。
李大嬸的腳好像動不了,想拔都拔不起。而梅崗以及他後邊的人,都開始隨人潮前進,有些吃過這李大嬸虧的人,見她那動不了的拙樣,抓著了機會,趕緊指指點點地笑話她哩!李大嬸赤紅了臉,把她家鄉的土話都罵出口了,壓根兒忘了,她曾殷殷叮囑慶蒔要寬容處世的道理,將那裡鬧哄了一團。
慶蒔好奇地細看,發現——
李大嬸的腳上竟生了細細的籐蔓,緊緊地箍住她?
這也是梅崗干的?
她想起了剛才在同樂堂處,梅崗也只是輕輕呼了口氣,那條路的雪就全化了。
雖然早相信他是花妖,可親眼見到這些,還是教人不可思議。
現在,卻又見他從容自在地跟人排著隊買豆汁兒,瞧來就像個住在京城十幾年的老北京一樣,很正常、很市井。這平凡的身影,連她也會忘記他是個花妖哩!
這梅崗啊……到底算不算是個厲害的花妖?慶蒔想,他看起來很溫和,很護著她,那認真的神情,讓他好像很可靠的樣子。這份可靠,可不可以幫她逃脫和那藥罐子的婚約呢?
慶蒔想起了昨晚發生的種種,仍是一身顫慄,心情也灰了,兀自出神著……
等夥計把長壺添滿了豆汁兒後,梅崗提著大壺小罐,搖晃晃地走到了原本慶蒔候著他的地方。
他正想笑著臉,跟她說方才碰到李大嬸的事時,卻嚇了一跳——
人不見了?
「慶蒔?」找不到人,他焦急地東張西望,拉長聲音大喚:「慶蒔?慶蒔?慶蒔——」繞著圈,尋著人,又喚又叫,搞得好像她王慶蒔被歹人給綁走似的,胡同裡的人都在瞧他。
慶蒔驚醒,看梅崗像個傻子在轉圈圈。她紅了臉,覺得沒面子,又見他那模樣怪可憐舶,好像一個找不到娘、快要哭出來的孩子,她趕緊跳出來喚他。
「我在這兒啦!」
「啊!慶蒔——慶蒔——」看見慶蒔好端端的,梅崗不顧滿身東西,衝過來就要抱她。慶蒔趕緊退了一步,才不要在大庭廣眾不讓他抱咧!這沒腦筋的男人,她不過在他眼皮下消失一會兒,就急成這樣。
可從沒人這麼在乎過她……所以,她有點不知道要怎麼應對這在乎、這熱情。
她只好跺跺腳,佯裝生氣,挑剔道:「慢吞吞的,遲了娘又要罵人了!還不快走!」說完,她趕緊跑了,不想留在那兒羞人。
「等等我,慶蒔、慶蒔……」全身滿滿都是東西的梅崗,趕緊揣起了那把小短凳,拔腿去追那跑掉的小人兒。
「哇嗚……」
後頭的哀叫聲,讓走在前頭的慶蒔頓了頓,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
原來,即使是花妖,滿身都掛了東西,走路也沒法優雅。瞧他右半邊的套褲都濕了,想是這身笨東西讓他走得東倒西歪,長壺的熱豆汁兒灑出來,被燙到了吧?
梅崗見她回頭看他,想笑得讓她安心。「沒事!慶蒔繼續走啊!走在前邊,我才看得到你。」
慶蒔抿了抿唇,往他走去。「我不是三歲娃娃!」她朝梅崗伸手。「拿來。」
梅崗愣了下,啊了一聲,說:「好,你等等。」他把身上的東西都卸下,開始往自個兒的身上摸,好像想摸出個東西。
「你幹嘛啊?」慶蒔瞧糊塗了。
「你不是想吃東西嗎?」梅崗一邊摸一邊回答:「再等等,我記得……應該有黃米黏糕啊,是那有名的桂興齋的,你等等,我拿出來給你……」
「啊?」慶蒔不耐煩地說:「不是吃的,是長壺!拿來!我拿!」而且真不可思議,先是糖火燒,現在又是那桂興齋著名的黃米黏糕,這傢伙竟都把她喜歡吃的東西給摸透了。
梅崗停下手,看了看慶蒔,忙說:「不!不!我來就成了。」
慶蒔看著他被豆汁兒燙到的腿,凶他:「你技術不好,等回到了喜雀胡同,豆汁兒也沒了,才不給你拿!」說完,她就把長壺提走了。
她的嘴不討喜,其實,她只是想起了之前,自己也這麼狼狽過,她不想看到梅崗這麼狼狽,他只是來報恩的,不是來受苦。
梅崗趕緊掛上東西,緊跟著慶蒔。他看了看慶蒔被凍紅的面頰,見那眉眼、嘴唇還是裝得那麼倔強,他笑了下,瞭解這小傢伙在不好意思。
他想告訴她不要客氣,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願,不過說這種話,慶蒔只會紅著臉念他一頓。他想了想,乾脆跟她輕鬆地聊聊天。
「說到豆汁兒,我是被慶蒔用豆汁兒喂大的。」梅崗笑說。
慶蒔看了他一下,嗯了一聲。
「這豆汁兒真營養,所以我才能再生得這麼壯。」他獻寶似的再說。
慶蒔冷他一眼,她不懂梅崗為什麼時常要把她做的小事,誇張美化得很偉大。
她說:「我只是因為冷掉的豆汁兒難喝,所以才把剩下的倒給你。」
「不是!」梅崗難得反駁她的話。「儘管你自己餓扁了,你還是會把那唯一的豆汁兒讓給我,我真是被你養壯的!」說著,他挺起他豐壯的胸膛,想證明什麼。
「你可以摸摸看我的胸部,就知道你讓給我的豆汁兒就像海一樣多。」
慶蒔紅著臉,推他一把,「不要每次都胡說八道。」
「這是慶蒔的功勞,當然要讓你知道。」他說得理所當然。
「這些事,根本沒這麼好。」慶蒔回嘴,雖然在外人面前,她裝得很驕傲,不過她只是做個樣子,給那些慣常欺負她的人看,證明她王慶蒔出有人疼,這是種虛榮心作祟。
其實,梅崗對她太好,會讓她不安。
但這傢伙也固執得很。「不,真的很好。」他堅持。「你願意跟我分享任何東西,甚至以身相許。」
「咦?」慶蒔瞠大眼,什麼以身相許?
「呃……」梅崗以為自己用錯話了。「這不是你們入的說法嗎?以身相許,不是一種承諾?」
「晤,是這樣沒錯啦!」不過一個大男人說這種話,感覺真怪。
「那就對了!」梅崗得到肯定,語氣更認真,為了做出穩重的承諾,他收斂了笑容,說:「既然我要對慶蒔以身相許,那我更不容許那些人,這著慶蒔出嫁!」
慶蒔一怔,看著梅崗不笑的表情,心裡一動。這傢伙,關於她的事真的什麼都知道。她記得這一整天,她都還不曾同他細說關於跟那藥罐子的婚事。
梅崗看著她,嚴肅地說:「否則,我的妻子就不見了。」
「妻、妻子?」慶蒔又是一愕。
「沒錯!」梅崗還是凝著臉說:「不是說過我要以身相許了嗎?」
「別亂說!走啦!我們快回去!」慶蒔槌了他一拳,梅崗身子一偏重心都被背後的煤簍給拉了去,險些狼狽地趴在地上。可慶蒔羞極了,才不理他,逕自快步走人。
「啊啊!別跑啊!慶蒔。」梅崗一邊撿著掉下來的煤,一邊喊著:「別跑,地滑,不要滑跤了!慶蒔、慶蒔——」
回到家,放妥了那些日用雜物,慶蒔與梅崗又來到了前院的店舖,為油鋪的掌櫃先生與帳房先生開門、滾茶、燒炭盆,然後將店舖裡裡外外都清掃個一回。
這也是以往慶蒔例行要干的苦差事。
當然,今天梅崗全替她擔了下來。梅崗同樣為她端了把凳子安在煤爐旁邊,讓她坐在那兒取暖,一邊吃著桂興齋的黃米黏糕。這位置視線廣,慶蒔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著他做事,如果他做不對了,她馬上糾正他。
但不論是卸門板、灑掃積雪、擦油甕,還是招呼兩位先生用茶,梅崗都做得很上手,好像他是個早已在這兒待了三年的學徒。
兩位先生偎在炭盆旁烘手,看著慶蒔悠悠哉哉地坐在他們旁邊吃著黏糕,又看了看忙進忙出的梅崗,兩人都覺得這畫面真是怪異得很。
尤其是掌櫃先生,他已從趙嬤嬤那裡得知昨夜的事,不明白這慶蒔怎麼會表現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於是,他咳了一聲,問:「慶蒔,那人是?」
就知道你們會問!
慶蒔馬上轉過頭解釋。「他是我雇的長工,叫梅崗。」她笑了笑,驕傲地說:「你們覺得他手腳如何?如果做得不合你們的意,沒關係,儘管跟他說,他一定會改進。」
帳房先生沒什麼心眼,便順著慶蒔的話應和道:「呵!真不錯,這下慶蒔就真的像個大少奶奶一樣,坐在這兒啃黏糕了。」
可掌櫃先生卻說;「你哪來的錢雇長工?」
這掌櫃先生相後娘處得好、處得長,將後娘鄙夷人的嘴臉學得很好。
慶蒔冷了臉。「掌櫃先生不信?」她拿出她逼著梅崗蓋手印的合同,攤給他們看,說:「瞧清楚了!這是聘雇合同。」
掌櫃先生哼了一聲,正要拿起來細瞧,後娘尖銳的罵聲就傳了過來。
一夥人往後院瞧,只見後娘碎著快步從垂花門裡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