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白的臉無視眾人的驚駭,綠色的唇揚得老高,特意加深的紫黑色眼影有如過勞死的女鬼,襯出一雙特別明亮的眸子。
她不受低迷的氣氛影響,兀自咧開嘴,叫人看不到跳得極快的心臟正藏著自厭。
明明說好了不動心,怎麼又違背當初的信念了?
「你的手在抖什麼?」夏天甫想不透為何自己會注意那雙白淨的手。
「……貧血。」抖什麼抖,不爭氣!金子萱狠狠地拍打自己的手,力求平靜。
「貧血還出來工作?」他下意識地捉住那微顫柔荑,一陣冰涼透進掌心。
金子萱倏地抽回手,若無其事地笑笑。「沒辦法,窮苦人家不做事就沒飯吃,哪像你高高在上的坐在辦公室蓋章就能日進斗金,順便嫌棄菊花不夠大方。」唉,忘了,忘了,她只是來看他過得好不好,而不是重拾舊情。
「你拿喪家用過的花來敷衍我,這是你們服務的宗旨嗎?」他不能原諒隨便,凡事應當一絲不苟地做到盡善盡美。
「咦?別人用過了……」好像是耶,蕾蒂絲做生意太不誠實了。金子萱三兩下把一切罪過推給花妖,責不在她。「哎呀喂!先生,誰說不能廢物再利用,這年頭不是流行什麼環保?大公司要有大氣派,帶領風潮,人人都是環保尖兵……」
她說得頭頭是道、口沫橫飛,可是游移的視線始終不肯對上沉如墨石的黑瞳,不知在怕什麼。
「我們蓋了綠化社區。」夏天甫破天荒的在一個閒雜人等身上用了他寶貴的時間,而這時間還是拿來抬槓,可他卻壓根不覺得浪費。
「對啦,有花有草才是人住的地方……噫!你額上幾時多了一道疤?」
夏天甫目光一沉,以手遮蓋可怕的疤痕。「你認識我?」
見到她錯愕的表情,他不假思索地問出。
「鬼……鬼才認識你這個負心漢,我以前沒見過你啦!」心慌地避開眼,金子萱急忙與他拉開一段距離。
「負心漢?」他負了誰?
欲蓋彌彰的女人開始裝忙的唸唸有詞,「好忙,好忙,忙暈了頭,我得快去送花,還有好幾個癡男怨女等著我送奇跡……」
「你認識我。」肯定句。
「喂!別亂攀關係,本小姐的行情可是很好,不要看上我的姿色就起非份之想,人貴在有自知之明,花再好再香也不是你的。」她是不是該逃了?
發現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金子萱狼狽的連板車也雙手奉送,腳步急迫地就想往門口沖。
「我曾受過傷。」
「咦?」步伐頓住。
「一部份記憶喪失了,如果你曾在我遺忘的過去存在過,請告訴我,我負過誰。」
第2章(1)
那個人是誰?在他的腦海裡不斷晃動。
他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但是她的眼淚卻讓他心痛。
是誰,究竟是誰?為什麼他總是夢見她哀傷的背影,低泣著從他眼前消失?
無力挽回的他心痛不已,每當午夜夢迴時總希望她能入夢,即使只是虛幻影像,他的心卻能獲得前所未有的平靜。
可是沒人認識她,連他最好的朋友也一樣,他們說那不過是一個夢,不會造成任何不良影響。
不過夢仍持續延續著,而且越來越頻繁,他內心的焦慮也日益加深,像是似乎真有那麼個人存在,而他把她遺忘了。
鬼才認識你這個負心漢……負心漢、負心漢……負心……
他負了誰?
夏天甫一臉疲憊的揉揉發疼的額頭,指腹觸摸到的硬塊是他頭痛的來源,那是一道伴隨他七年的疤痕,同樣也令他痛了多年。
「又痛了?沒把止痛藥帶在身上嗎?」關心的話語傳來,隨即一杯溫開水遞上。
「忍一忍就過了,沒事。」他不想養成藥物依賴,這種疼也疼習慣了。
「忍久了傷身,適時發洩才是健康之道。」來者語帶雙關,暗示他另一種生理上的舒服。
路逸倫是美國土生土長的華人,剛開始華語並不流利,直到在求學時期碰上修建築的夏天甫,兩人結成好友,互補長短,因此語言才大為進步。
後來夏天甫學成歸國,兩人失聯幾年,直到在一次國際建築交流會議的會場上又碰上,才又有進一步的視訊往來。
沒多久,為了逃避某人無理性的糾纏,他更是心一狠,索性離開原本的工作崗位,進入龍太營造。
「如果你能少給我惹些麻煩,我就能少傷一份神。」夏天甫沒好氣的瞪了好友一眼。他不知已經有多久沒放鬆,徹底做他自己了。
聞言,他低聲輕笑。「你不能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要是你肯多分點心關心事業以外的事,我也不用勞心勞力推你一把。」
「路逸倫—」警告的眼神一橫。
「嘿!別瞪我,我也是實話實說,不過伯父伯母的意願你也別忽略,他們早盼晚盼就盼一個小孫子。」為人父母者,似乎擺脫不掉既定的模式。
撫著額上的疤,夏天甫眼露深沉的痛。「我還有資格給別人幸福嗎?」
他什麼都不記得,唯一殘留的印象是整片牆都垮了,無雲的藍色天空透過斷垣殘壁映入眼中,被埋在瓦礫堆中的他不覺得痛,反而感到如願的解脫。
可,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
七年前那場突發的地震,讓他的弟弟妹妹喪生,母親的腿斷了,父親的肩骨粉碎,從此再也舉不起重物,而他重傷不醒,足足昏迷一整年,一度被醫生判定為植物人,只能終生臥床。
「呿!說什麼喪氣話,排隊等著領號碼牌嫁給你的女人都排到太平洋了,是你眼界高看不上人家,否則誰不巴著你這座金礦不放?」只要他點頭,還愁床冷影孤嗎?多得是自薦枕畔的嬌嬌女。
「金礦?」夏天甫苦笑,眼底有著化不開的悵意。「我不是女人最佳的選擇。」
「你是指你的孤僻冷漠,還是不假辭色的閻羅面孔?」路逸倫故意打趣。
抬起毫無笑意的眼,他有些挫敗的開口,「你明知道……」
「哈!我什麼也不知道,你別誣賴我,我和你不是那種關係。」路逸倫連忙舉高手,撇清外界流傳的同志疑雲,也順便打斷讓好友黯然的話題。
不近女色的人不是他,他沒交女朋友的原因是選擇太多,不想太早定下來,貼上某人專屬的記號,一個又一個的誘惑是男人的福利,他哪捨得捨棄。
他當然清楚好友難受的原因是什麼,可是坐懷不亂絕非是身體上出了毛病,而是心理問題,畢竟檢查報告的結果是正常,並無傷缺。
「不過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居然反常的破例,那棵花椰菜讓你失去平時的沉穩。」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夏天甫一愕。「花椰菜?」
「就是闖進會議室,嚇死人不償命的怪女人。」那一身令人寒顫直起的色彩,他餘悸猶存呀!
「很怪嗎?」隆起眉,他未注意到什麼怪異之處,只記得……
似曾相識的柔白小手。
路逸倫誇張地怪叫起來。「還不怪呀?有人的頭髮像鋼絲一樣直立嗎?更別說她白得像鬼的臉和好似吐光膽汁的唇色……等一等,你為什麼讓她把花留下來?」
菊花耶!還是喪葬專用的品種,向來嚴謹的人怎能容許擺明的錯誤?今天以前要是有人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詞和做出這等事,依好友的冷厲作風,定是不輕饒。
嚴厲是他待人處事的一貫方針,不因小錯而輕待,有過必罰,任何人、任何事都得照他的規矩走,絕無例外。
「那是她忘記帶走。」一說出口,夏天甫為之一怔。他實在替她找借口嗎?這是以前不曾發生過的事。他不明白,對於她,他心中似乎有股朦朧的愧疚,才會不自覺地多了包容,好像欠她很多,永遠也換不了。
可是在這之前,他很清楚自己並未見過她,也想不起和她有關的記憶,腦袋裡灰茫茫的一片,荒蕪得有如一望無際的貧瘠沙漠。
「那你幹麼擺在自己的辦公室,不讓人收走?」斜眸一瞧盛放的白菊,路逸倫很難不毛毛的。
「這……」又是怔然,他表情空白了三秒鐘,說不出所以然,反倒吐出一句,「逸倫,我是負心漢嗎?」
路逸倫先是一愣,接著有些好笑的促狹接話,「沒錯你是負心漢。」
想他負了多少女人心呀!還能不俯首認罪?
「我是?」夏天甫半瞇起眼,冷視冷灶添火的傢伙。
「鍾惠蘭,你拖了七年,遲遲不迎娶入門的未婚妻。」
一個可憐的柔弱女子。夏天甫不語,目光低沉。不論有心或是無意,他的確耽誤了她。那一場婚禮背負了兩家的期望,他和她站在牧師面前,聽著冗長的婚禮訓言,本著互信、互敬、互愛的誓約……咦?有愛嗎?
事隔多年,他仍沒法子感受到一絲愛意,對該成為他妻子的女人一點感覺也沒有,甚至有點憎恨,連和她呼吸相同的空氣都覺得快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