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余他的兩個哥哥,遍交皇親、官府、仁紳、文人、商賈,既是做生意,你想,他們在金錢上需要周轉調度?會不會遭人欠債?要是倒霉點遇上了賴帳不還的,難道真要教他們吃下那數之不盡的悶虧與壞帳,睜隻眼閉只眼不收回來不成?」
腦袋裡亂轟轟了一早,思緒也被這陣子所見過太多的人事物給搞亂得有若一池春水,計然在聽完東翁的解釋後,沉默地將這陣子她所聽來、所瞧見的所有事物慢慢地兜攏在心底,在瞭解完來龍去脈之後,她淡淡出聲輕問。
「因此,陸家的祖業剛好是個很好的後盾?」很基本的為商之道。
「聰明。」東翁嘉許地朝她拍拍手。
「好。」她撫著下頷沉吟了一會兒,「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你能明白就好。」深怕陸余會在她心中留下壞印象,東翁忙不迭地扮起好了。
「其實,接下祖業這回事,小余根本就沒得選擇,我在想,或許在某方面,小余也是不願的吧,不過因他家在這方面有著迫切的需要,所以他就只能認了。「
她略皺著眉,「為何?」
東翁面上堆滿了無奈,「因為,總要有個人出來扮黑臉啊。」陸家之人可是賺錢發財的,又不是什麼開廟的善男信女。
就只是因為……這樣?
可就算是要有個人來做,也不必非得是不願的陸余呀,若是主動自願的,那還有話可說,若並非自願,那陸余在工作時,豈不好為難?
不然,他也不會在她面前對祖業之事隻字未提,不是嗎?東翁在她眼神愈飄愈遠,像是想什麼事去了時,適時出聲問了個所有人都懸在心頭上的疑問。
「在知道他是做什麼的之後,你會因此而後悔嫁給小余嗎?」拜託拜託,她可千萬不要悔婚哪。
「不會。」計然好笑地看著那三張同樣寫滿了擔心的臉龐。
陸余待她的好,無庸置疑,他的小心翼翼、他的躊躇,她也會看在眼底,只是先前她一直不知他究竟在不安些什麼,又為何那麼怕她會悔婚或是退婚,她從來都不知道他的考慮,更遑論是……他身後一直不讓她看到的重量。
「乖。」滿心感激的東翁直揉著她的發,「他們陸家,就只小余是個天生的好孩子,他與他那兩個捅了婁子就只會跑的哥哥不同,關於這點,還望你能信我。」
「我當然相信東翁您啊!」計然開心地對他漾了個大大的笑臉。
來……來人哪。
聽聽,全都靠過來聽聽……這等尊敬無比的語氣、這充滿信任感的崇拜目光,她……簡直就是陸家小餘年幼時的良心翻版啊!
感動得差點流下兩行清淚的東翁,直握著拳在心中想著,放眼全客棧,在那大票沒一個懂得要知恩感恩、也不知哈是天良的眾房客中,保證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像她這麼乖巧良善、進退有禮的優良住戶!
好,決定了,就打從今兒個起,天字四號房的兩位住戶……加菜加菜!當多年來同樣也飽受眾房客摧殘,因而心有慼慼焉的丹心與韃靼,也一塊感歎地直搖首時,一道好奇的男音,緩緩自他們的頭頂上飄下。
「你們怎會蹲在裡頭?」今兒個客棧又不做生意了嗎?
「呃……」四顆腦袋同時抬起,一見來著正是他們話裡的正主兒,其中三個深知陸余懷有兩款性格的人,都飛快地合上了多話的嘴巴。
「我來這等你回家。」唯有不知內情的計然笑吟吟地站起身,還順道給了他們一個好理由,「他們怕我一人會寂寞,所以陪我聊聊。」
「對對對……」丹心忙順首她給的台階下,「小然,你不是說你累了想午睡一會兒嗎?既然陸少回棧了,你就快回房去吧。」
瞧著那三張同樣戒慎恐懼,且還笑得一樣僵的臉龐,在得知了陸余的本業是啥後,計然開始有些明白他們窨是在忌諱些什麼。
「噢……」改天若是有空的話,她非得去拜見一下陸余在討債時的惡相與真正實力不可。
「你困了?怎不早說?」陸余在計然走出櫃檯時小心地挽著她的手,「來,我帶你回房歇歇。」
在身後一片請求的目光中,自認水土不服病況已痊癒得差不多的計然,乖乖地任由似將她供起來當寶的陸余給一路扶了回去。
一回到空蕩無檔的喜房裡,見她配合地打起呵欠後,他又連忙繞到隔壁書房搬來一張貴妃椅,再動作輕柔地將她給請上去,這讓計然不禁要懷疑起,她究竟是塊隨手一碰不會碎的琉璃,還是根輕飄飄隨時會乘風遠飛的羽毛。
同坐在椅上等著她睡的陸余,盯看著覆在她面上的和長眼睫,總覺得她如此理所當然又安心的模樣,就像是她原本就很適合生活在這環境裡般。
他本還以為,她在短時間內會不適應客棧的生活,可看她與東翁他們的相處模樣,他又覺得是他想太多。
「我聽東翁說,你家原也是商賈出身的?」
躺著躺著就開始有點睡意的計然,愛困地揉著眼,「我家以前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無奈富不過二十年便家道中落,而原因呢,就出在我上頭的十五個姊姊身上。」
「讓我猜猜……」他很快即想起以往曾聽人說過的傳聞,「嫁妝?」聽說南方的人家,怕女兒出門後會被夫家人給欺負,因此閨女出閣時,娘家必定會附上一大筆遠多於聘金的嫁妝。
「正是。」計然一想到這個,就想起當年她家是怎麼為了嫁妝這二字而餓肚皮的。
「你……」陸余的面上有些不安,「留戀過往的養尊處優的生活嗎?」說真格的,他祟家雖富,可家產並非全是他的,且他本身的財力也不及豪奢的程度。「我在乎的是隨遇而安。」計然拍拍他的掌心,光聽他的音調就知道他又在煩惱兼想太多,「放心吧,我的心很小,很容易滿足的。」
「是嗎?」
她繼續安著他的心,「因為不管怎樣,日子總要過下去,反正富也是生活,窮也是生活,不過都是生活而已。與其去計較怎會沒了絲綢的衣物可穿,不不如讓我多花點時間去想想,明兒個該怎麼在飯桌上、為一家子人多添個兩道菜。」或許就是因為她這短短人生裡的變化太多太大了,也因此她看過了太多人與事,才會覺得適時地融入任何一種生活,對她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稍稍放下心的陸余,見她好像快睡著了,才想抽開被她握住的手,她卻忽地將他握緊,並且偎到他的身畔靠著他,還順勢將她有臉蛋埋進他的衣袖裡。
「你覺得……咱們今晚能洞房成功嗎?」昨晚之事會不會嚇著了他,害他日後都對她打退堂鼓啊?
盯著她那泛紅的耳根子,陸余捺住了笑意,也知道她對於這回事太緊張,而一緊張她就亂使勁。
為免造成難以挽回的人身重大傷亡,他認為,還是等她準備好後再來實行名正言順這回事會比較妥當。
「咱們就別管何時才能洞房了,一切順其自然,如何?」他彎下身子,在她耳邊低喃。
計然聞言,鬆了口大大的氣,而後仰起臉蛋直對他點頭再點頭。他笑了笑,總覺得,她就屬老實這一點最是可愛。
「你也一道睡吧。」捨不下他身上的溫暖,計然在他也打了個呵欠時,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陸余挑瘛睚,「就睡這?」繼昨兒個兩人被迫睡在地板上後,今兒個她不挑戰床鋪了?
她滿心內疚的低歎,「總不好讓丹心明兒個又愁眉苦臉的幫咱們去藏壞掉的床吧?」
「……」她才頭一回做壞事,這麼快就被發現啦?
「還有……」計然欲言又止地看著他的臉。
「嗯?」以為是他沒聽楚,陸余在躺睡至她的身旁時,頗意外地見她主動趴睡在他的胸前,黑緞般的長髮,頓時淹沒了她的臉龐。
「醒來若是見不著你,我會寂寞的。」
看不清她此刻模樣的陸余,二話不說地環緊了她過瘦的身子,沒有開口問她話裡所藏著的,是屬於那遙遠的鄉愁,還是她今日在一日不見不著他後所產生的惦念。
他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她的發,口叩味著指尖所傳來的髮絲觸感,不過一會兒,原本不怎麼想睡的他,反而比她還快夢鄉。趴在他的胸口聆聽著他的心音,失了睡意的計然一直在想,東翁口中的好孩子、她眼中這個好性情的男人,是如何讓自個兒成為他人口中討債不擇手段的錢莊莊主,和平常人口中為了討債而不擇手段,因而在道德上有所虧欠和陰損之人?
而這只溫柔掌心的主人,又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將他的、心分割成兩半的?
陽光在雲端露出了些許的臉龐,猶藏在雲裡未現蹤的,千百條光束和將白雲映照得透明發亮,看樣子,今日也將會是和暖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