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然。」繞至後院,在小柴房旁找著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後,陸余站在她身後輕輕地喚。
「別攔著我,我要把我這身的怪力全都用光光。」即使沒有回頭,光是聽他人一路笑他笑進院裡來的聲音,計然也知從沒有機會與鄰人打交道的他來這是想做什麼。
「咱們回去吧。」見她不肯轉過身,他柔聲再勸。
眼底寫滿自責的她,慢吞吞地側過身子,一見他負傷尋妻的樣子,她更是有種想要劈完整條大街所有柴火的衝動。
「回去吧。」他走至她的面前彎下身子,以額抵著她的額,「我不都說了我從沒怪過你?你也聽藺大夫說了,是我的身子骨不中用,你就別再自責了好嗎?」
近看著他那雙帶笑的眼,計然有些錯愕,她稍稍挪開身子看向他身後,那一大堆躲在園子裡偷偷取笑他的鄰人,再懷疑地望向看似一點都不介意的他。
「陸余,你心情很好?」他該不會是受虐上癮了吧?
「嗯,因你之故。」兩手不能動彈的他,在她光滑的額際上偷吻了一下,「小然,我很高興我能娶了你。」
聽著這等令她像是一腳踩在雲端上的話語,計然兩眼睜得大大的,過了好一會兒,絲絲的憂心溜進她的心坎裡,她不禁開始懷疑起,這些日子來藺言究竟是給他喝了什麼藥。
他好笑地盯著她呆愣的臉龐,並脫口對她說出他不曾告訴他人的心事,「你知道嗎?我從不計算我的人生,也從不對任何人事物抱持任何期待,一直以來,我只是安安靜靜地聽從命運的安排,我就是這麼固執,也這麼呆。」聞言的她怔了怔,從沒想過他在她面前能夠有敞開胸懷坦言的一日,因為,無論她再如何努力,他就是將自己關得緊緊的、始終都像是敲打不入。他就是心房不肯開,而就在今日,在她全然沒有任何準備的景況下,她還是首次將門裡的他看得這麼清楚。
陸余朝她眨眨眼,「只是,我哪知道你會半途殺出來?」
記憶裡令他思念的開懷笑意,再次重新光臨在她的臉上,那笑意裡,沒有費盡心血後仍是不能兩全的苦心孤詣,也無千愁百轉後猶不能放手的晦暗過去,她好像總是仰首看向明日,一身的光明與純淨,照亮了他人之餘,也要他人仰首看向陽光,似她一身開朗。
「回家吧,嗯?」陸余以額贈贈她的額,再次對她說著。
「嗯。」
因頂上的大老闆負傷無法分擔錢莊事務之故,整整在錢莊裡忙了半個月、做得死去活來的紹仰與大黑,好不容易才忙完手邊的工作可以喘口氣,便聯袂來到四號房想探探陸余的傷況,結果一見他後,這才發現,他老兄居然還是一手吊在胸前長巾上不能用的滑稽樣,根本就沒啥長進。
「想笑就笑吧。」陸余在他們兩個都忍耐得兩肩一抖一聳時,很有自知之明地說著。
老早就想好好葉嘲笑他一番的兩人,一把話聽完就很不客氣的在他面前放聲狂笑。
「要不要我請小然也讓你們嘗嘗這滋味?」已經很習慣被人嘲笑這副德行的陸余,慢條斯理地問。
「少爺,你有事要對我們說?」見他以不太利落的一手不知在寫些什麼,大黑收起了笑容湊至書案邊好奇地問。
落筆寫完最後一個字後,陸余邊合上書頁邊向他倆徐徐公佈他的計劃。
「明日起,咱們就正大光明的同時當好人也干惡人吧。」
「啊?」紹仰被嚇得不輕,忙以蘭花指指向他,「三少,你是啥時轉性子了?」
他那個固執的腦袋會聽得進人話?
他聳聳肩,「就在養傷這段期間。」
這些日子來,他不曾如此感激過計然令他受傷的怪力道,因為在病榻上躺了十數日,遠勝過他迷途似地在外頭打轉上好幾年。
養傷的期間,因時間忽地在他忙碌的生活中曇多了出來,他總是無法靜下來的腦子,突然多了很多機會去思索自成親後所經歷的種種,他也不免得誠實地面對起,計然總是藉由許多人與事告訴他,可他總是擱在一旁不去看的那兩個自己。他是有善心,有著太多的不忍,但,他又沒法放棄當壞人時的那份痛,因他天生就是個壞人,而這事實,他無法隱瞞,亦不想逃避,那正是他的一部分,他的性子就是這麼極端。
自他懂事起,兩個能力強大的兄長所達成的豐功偉業,即像個沉重的負擔,壓得他抬不起頭,他始知該如何勝過他們,或是達成他們的期待,而他的善惡太過分明,又不能割舍下另一個自己,他就是一直徘徊在兩個自己中,尋不到一個可以歇腳的地點,只能盡力做到兩者互不相干。
可他知道,這種做法,只是用一個自己去否定另一個自己。
直到那一夜,當計然去收回了妓院那筆帳款,那時在她的眼底,他彷彿看見了那個他從來沒有說出口的答案。
一直以來,做與不做之間,他所欠缺的,不就只是個能夠說服自個兒的理由而已嗎?
在這段休養期間,他靜靜地看著身旁的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抱怨、不懷疑地過著自己所選定的日子,真誠地面對每一天,也因此,他才徹底明白了計然曾對他說過的種種心情。
他所需要的,就只是一雙知解的眼神而已,他是多麼的希望能有人認同他、站在他的身邊,告訴他性子極端不是種該去承認的錯誤,這樣一來,他在行善之時,就不必再去逃避為惡時的那個自己,而在逞惡之時,他也不必再去認為心軟善良是種懦弱。
因此,若是兩方面的他皆無法割捨,何不就似計然所說的,將兩者融合在一塊,成為另一個全新的自己呢?在沒有了家人與他們經予的期待和壓力後,日後他勢必得開始全心全意對自己的未來負責,那麼一來,至少他在工作之時,他就不會再那麼地不情不願。
將桌上幾本已寫好的小冊子,分別拿給他倆後,自認已浪費夠多時間的陸余,一刻也不想再拖。
「這是你們各自的工作,趕緊著手去辦。」
「少爺,你真要這麼做?」大黑翻了翻,對於裡頭的內容有些意外。
「是早就該這麼做了。」他坦然地承認,而後在他倆亞納然目光下側首看向窗外,不意在瞧見了方踏入家門未久,即又出門的計然後,他不多做解釋的朝他倆點頭示意,隨即邁開步子踏出書房。
走在巷弄裡,陸余刻意不出聲地遠遠跟在計然的後頭,在她一路走至巷子的深處時,他放慢了腳步,仔細地瞧著她腳下似乎永遠都那麼輕快的步伐,就在她路過十號房,恰好遇著剛探完藥回家的蘭言後,他緩下了腳步的步子,並閃身至牆後遠觀。
站在自家門口的藺言,一如以往地,面上仍是沒什麼太大的表情,但就在計然朝她甜甜一笑並且問安之後藺言停下了手邊欲推門而入的動作,轉過身子,老實不客氣地打量了計然一會兒,而後,她朝計然招招手……
來,來來來。
瞧著她的動作,不明所以的計然指著自己的鼻尖無聲地問著。
藺言朝她點點頭,再次對她招手,並以口形向她示意:過來過來。
沒想太多的計然乖順地走至她的跟前,好奇地抬起小臉看著她。叫她來的藺言看了看四下左右,再三確定巷中無他人後,這才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撫著計然的頭頂。
一頭霧水的計然,在藺言拍完了一臉滿足地回房裡去後,搖頭晃腦的繞過巷子,直想不通方才究竟是什麼情況。就在她走著走著,拐過另一個巷口,遇到了丹心,她好笑地看丹心也是愛憐地拍拍她的面頰,再塞了些廚房剛制好的甜餅給她,並且呆寧她一定要吃,就在這時,遠處客棧裡再次傳來東翁的怒吼聲,表情有些認命的丹心,大大歎了口氣後,拉高裙擺轉向拔足狂奔,準備趕至客棧裡為東翁滅滅心火。
啃著方出爐鬆鬆軟軟的甜餅,已對客棧裡錯縱複雜的巷弄十發熟稔的計然,信步走過柴房,來到了位在廚房後頭藺言另蓋的者一藥房,在那兒,她正發出上了來替東翁弄碗退火涼茶的韃靼。
躲站在巷內遠和處角落裡的陸余,不語地看著站在藥房裡有說說笑的一大一小,在計然一個沒控制好力道,一邊弄破了幾隻藥壺,她因此而一臉心慌時,自動自發當起共犯的韃靼,在她自責之際,忙不迭地拍拍胸脯向她保下沒事,還認真地幫她把藥壺藏起來合力隱瞞棄屍的樣子。
看到這兒後,沒再繼續看下去的陸余轉身離開巷內,走至天字一號房的巷了時,他想了想,而後主動走進去。
窩在書房內曬著暖陽兼看書的步青雲,在他不聲不響地走進來,且直盯著地上的光與影發起呆,並不打算開口之時,私底下與紹仰有著交情的步青雲,再三地看了看他面上放鬆的神情,而後不隱瞞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