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平穩上路後,大黑在繞過市集時,打開身後的車窗,將一旁護車的師弟傳來口信帶給坐在後頭的陸余。
「少爺,那老頭還真想賣人至黑市湊錢抵債。」完了,照這情況來看,那個姓童的,這下是鐵了心想給他們找麻煩。
「就照老規矩交給東翁去辦。」忙著清點賬冊的陸余似乎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大黑的歎息更深了,「是……」又要花大錢托東翁幫他們買人,還要替那些人安家、安排好後路……
這些年來,他們錢莊究竟是在計債還是在代人背債?
車輪下,顛簸的路面有些不利於車輛行走,坐在車裡被路面震得沒法安心看賬冊的陸余,在大黑忽地停下馬車時,抬首向外看去,只見前頭的民道似是在修,改道行走的大黑,才來到了下個路口,又因巷道裡大量往來的人潮而不得不再次停車。
「對了,少爺,這兒是……」沒料到會正巧轉到這兒來的大黑,盯著路旁的建築,出聲向身後的陸余提醒。
陸余側首朝窗外看去,矗立在他眼前的,是棟樓高三層的紅門蓬樓,滿樓的紅袖招們,身材婀娜面貌姣好,倚欄逢客便嬌嬌輕笑,一張馬科斯多彩的帕子迎風招搖,可門前拉客的傭僕們一見到陸家特有的黑色馬車後,隨即大驚失色地趕客並關上大門,沒過一會兒,樓上窗扇也飛快地一一關起。
「這就是咱們下回收賬的地點?」對這反應再熟悉不過的陸余,慢條斯理地合起手中的賬本。
「我大哥、二哥是怎麼交代的?」
大黑無奈地據實轉告,「二少說,就算是吃了人,也不許吐骨頭。」坐在後頭的陸余,聽了,僅是悶聲應了應,似乎也不怎麼期待他二哥會手下留情。
大黑回首瞧了他一眼!在他面上又找著了若無其事的模樣後,再也忍不住地直撓著發。
「少爺,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想問你。」
「問什麼?」
「你究竟是想當好人,還是扮壞人?」這些年來,任他怎麼想也想不通,為何陸余都在明裡扮個人盡皆知的在大惡人,偏在暗地裡又去扮個地下善人?都不覺得矛盾嗎?
陸余先是愣了愣,而後隨即別過眼。
「好問題。」遠方天際的雲彩飄過他的眼簾,這答案,我也想知道。
他已經忘了,究竟是在何時起,他漸漸淡忘了那些曾經在他心上萌芽過的夢想,因庸碌的現實生活,總是將夢想化為一朵搖搖欲墜的花朵,再讓它隨著日子瓣瓣凋落,再隨著時光的塵埃埋沒在塵泥一曇。
不知為何,現下的他,忽然很想拋下手邊所有的翁務,奔回家中,在四號春光甚好的院子中,再次看一看計然對他微笑時的模樣,因他總覺得,在那張燦爛的笑顏裡,坦坦剔透的都是打心底的歡喜,人間裡的憂傷與寒冷,彷彿根本就不曾存在。
但願……真能那樣就好了。
在管家丹心的指點下,自返客棧就急著尋人的陸余,在四號房裡找不著計然的人影後,一路尋人尋至柴房,並意外的發現,他以為從沒好好吃過幾碗飯、老像是被餓過頭的計然,此刻正熟練地拿著一柄她自家中帶來的柴刀,動作老練地一刀刀劈著柴火,不但力道足、技巧好,就連劈出來的每根柴火大小都差不多。
「你在做什麼?」
「你回來了?」猶在忙著的計然沒回過頭,「我在幫丹心一點小忙。」
打從丹心路經天空四號房,又再見著裡頭新床的慘況,因而尖叫逃走後,深知丹心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些廢柴的她,就主動的跑來柴房幫忙毀屍滅跡,省得怕東翁得知這事後會討罵的丹心,每每在見著她時都會愁容不展,白白浪費了一張賞心悅目的臉龐。
很不習慣她這麼背對著他,陸余在她忙完手邊的事後,即拉著她到柴房裡置放的長椅上坐下,兩眼一觸及她面上總是等待著他回家的熟悉笑意時,那些一直徘徊在他心頭不散的烏黑雲朵,立即就像是被悠悠的風兒吹散在天際遠處。
「怎麼了?」放下兩袖後,計然不明所以地瞧著他面上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看你沒生得幾兩肉,哪來的這一副好力氣?」不想告訴他今早發生了何事的他,只是好奇地拉開她的衣袖,直在她細瘦的手臂上東摸摸西瞧瞧。
「為了掙錢補貼家計。」她邊說邊坐近他的身畔與他肩並著肩,很是喜歡與他這等的親暱氛圍。
「怎麼說?」
萬般不想提及那個屬於自家家中的秘密,可這些日子以來,她又很想證明新床之所以老是會被毀,錯誤確實是不在她的身上,迫不得已之下,計然也只好吐出她家親藏了二十來年的秘密。
「你……可知當今武林盟主是誰?」
「斬盟主。」算一算,那夾老是不在家的鄰居也連任好些年了。
「那前一任的武林盟主呢?」拐彎抹角的她,誘導式地再問。
「是誰?」有這種人嗎?他還以為武功高強到連藺言也打不過的斬某人,是打從一生下來就直接榮任盟主了呢。
她不情不願地承認,「我娘。」聽說,在她娘親棄任之後,武林盟主之職,還空懸了近十年。
「怎這事從沒聽人說過?」陸余登時瞪大了眼,忙不迭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因我娘從不肯說。」她歎息深似海地一手掩著臉,「我之所以會時而力大無窮,時而與常人無異,這全都要拜我娘胎所賜。」
小時候她就習到了一個人生道理,那就是大人都是會騙小人的……不,是孩子啦!或者她該說,每個人的身後,總會有一段年幼無知的好騙過去產。
「怎麼說?」
計然頓愣了一會兒,「你有興趣聽?」她還以為,除了她家生女的血統外,肩負著生女使命的他,其實對她這方面以外的事,並不……
「關於我的一切我都有興趣。」陸余好整以暇地調整好坐姿,再伸長了手環住她的肩,兩眼筆直地看向她。
撲面而來的熱意,在他愈看愈專注之時,像蓬暖火似地蒸騰上她的腦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挽住他的手臂,習慣性地拉來他的衣袖藏住她泛紅的臉。
「為了分擔家計,我大約是從十歲起,就開始到山上砍柴並到市集裡賣柴,那時我娘拿了顆說是師門秘傳神力大丹給我,說是在吃了後,我砍起柴來就會事半功倍。」
至今她仍是不懂,那顆聽說能增力十倍的神丹,她家娘親日日嗑上一顆,連嗑了十來年,也不見有啥神力,就連幾個姊姊也都不見其效,偏偏她才吃了一顆,就吃出亂子來了。
「……的確是如此。」回想起她是如何一再毀掉新房裡木製的物品,陸余邊拉來她的手看著邊說得很感慨。
計然低首看著他的兩手,修長美麗。指尖圓潤,她不禁抬起他的左掌正色地再瞧個仔細。
「你會看相?」
「嗯,學過點皮毛。」她的指尖輕輕滑過他滑嫩、從不曾做過粗活的掌心,「這是富貴命喔。」
她的嗓音,此時此刻在他耳裡聽來,就像是在對他撒嬌一般,可在經歷過一早的事後,他卻不得不告訴她現實的一面。
「有錢也不見得是件好事。」與他今日所見的相比,他倒情願他是生在不會餓死就好的普通人家裡。
計然語帶猶豫地問:「你今兒個是上哪去……工作了嗎?」聽東翁說,他只要一離開辦公的錢莊,就又是奉命去討些陸家大少、二少怎麼也收不回來的爛帳了。
「是去討債。」得知這事她早已知情後,這一回,陸余直接道也她所說不出口的。
「今日我去之處,是個富人之家。」
「富人為何要借?」她還以為只有三餐不濟的窮人,或是有所需要之人才會去借錢。
「因他們拉不下臉窮。」
「當個窮人,需要勇氣?」靠在他身邊的計然,邊看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臉龐,邊多心地聽著他那似乎過於淡然的話語。
「對許多過慣了好日子的人來說,是很需要。」陸余揉揉她的發,「他們不像你,富也富過了,窮也窮過了,可卻覺得這兩者間根本沒什麼差別也不會懷念,我只能說,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過苦日子的。」
繁華如夢,或許眨眼即過,但仍舊是有著前仆後繼的人們想要挽住這個夢的。
繼承家業以來,他看過太多太多,在見識過金錢所帶來的誘惑後,就再也不能抽身回到平凡紅塵裡的人們,在上了岸瞧見花花大千世界後,魚兒們又怎麼會迷途知返重回沒有煙花片片大海?
他們不能啊。
畢竟,他們也只是凡人。
「可以不借那些人錢嗎?」有借本就得有還,可若是一開始就不借給那些人呢?
那麼他是不是就不需去幫兄長們出頭,也不必如東翁所說的去扮黑臉和去背著身後的種種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