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驚地抬起頭,不停轉動棕色眸子。她聰敏地連結各種徵兆,某種令她駭異的想像快速成形,那是她從未設想過、也不該發生的景況;但這個令她又愛又恨的男人半年後找上門決計不會是為了她。
「認識,認識大半輩子了,從中學一路到國外大學念設計,我們相識了十年以上。」她字字清晰地說著。「你呢?你認識了她多久?」
「五個多月。」說完,他瞬時恍然大悟。「原來,她所有的猶豫都是為了你。」
一句話勝過細說從頭,她呆若木雞,雙眼立即盈滿了濕氣,她用了一分鐘消化這句話代表的不堪聞問的意涵,一開口嗓音便沙啞:「你沒想到吧?你以為你可以掌控任何人、任何事?」
「不,你誤會了,我從沒想要掌控任何人。」他繞過茶几,蹲跪在她面前,與她平視,仔細審視她的臉,他問:「怎麼回事?」
如果這句問候一開始就已傳達,會不會一切都將不同?「那天你不來,我從天橋上跳下去,我說到做到。」
當時雨勢很大,她對著手機吼完,發現自己掌控不了這個男人,而男人卻已牢牢牽絆住她的心,用盡心機,男人並不想放下一切前來會面,她在他心頭的份量在當時已充分表露,大雨讓她無比迷惘,也無比冰冷,原本的威脅戲言在眼前縈繞,她想讓他後悔,一秒內便做了決定,在佇足點一躍而下。她準確掉落在一輛貨車車頂,再彈落在灑滿卡車掉落的粗石礫的路面上,幸好當時墜落的方位正好紅燈車停,沒有造成更大遺憾,她四肢受到無數擦傷,右小腿立時骨折,右臉著地處一片血肉模糊,她在醫院躺了一個月,整型手術數次,每一次都累積了無限的恨意。
他聞言震驚不已,語氣卻相當平靜。「難怪你消失了這麼久,電話和住址也改了,我告訴過你我那時有事。」
「你說的有事是指那位鄧小姐?」她冷看他。
他搖頭。「不,我那時真的有事。至於鄧欣,我認識她在你之前,你也早知道我和她的關係,我從未欺騙過你不是嗎?」
「你並沒有阻止我愛你。」
「我從未承諾過什麼。」他面色凝重。「恩琪,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向你道歉,那絕不是我的本意,如果我當時知道,我會盡量彌補你的損失和缺憾。」
「你能彌補什麼?」她厲聲問。
他閉眼片刻,無奈吁出一口氣。「我的確做不了什麼,你要的我不能給你。」
她炯炯凝視他,那日思夜想的臉孔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給不了她要的安慰;而他的出現,竟是為了別的女人,一個她毫不保留吐露內心真意的知交。人生無常,莫過如此?
她眨回幾欲滑落的淚水,擠出一點笑意。「你來是為什麼?想看看碧海隱瞞了你什麼?」
「……」
「你何時為女人傷神了?」
「……」他站起身,不發一語。
有時候,一眼凝望訴盡千言萬語,她在他不再玩世不恭的神情中看見前所未有的真情——他愛田碧海,無庸置疑的。
「你得不到她的。」她下了斷語,口吻卻似詛咒。
「……」
「如果你已經得到她,就不會上門來了。」
他歎口氣道:「恩琪,我們之間的事和她無關。」
「你根本就不瞭解她,你以為她也會義無反顧愛上你?」
「我會盡我的能力做到,既然我愛她——」
「別再我面前說你愛別的女人!」手臂奮力一摟,茶几上的一疊紙張立時飄飛四散。
他注視著已然失控的她,知道再留下來只會徒增遺憾。「我走了,多保重。」
「等等!」她站至他面前,咬牙恨問:「告訴我那天為何你不來?」
「你這又是——」
「我想知道。」
他垂眼默不作聲,回憶事發那一刻,他正踽踽行走在一階階泛著青苔的石板山路上,手上撐著一把傘,半邊身卻已被斜飛的雨浸透,他回頭遠眺,半小時前放在一塊石碑前的新鮮花束丰姿已盡失,花瓶不知何故傾倒,有些花瓣不敵雨的重力擊打,正緩緩凋落,和他沉沉下墜的心情可擬。他想走回去擺好花束,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機響了,也在他無力安撫恩琪失控情緒的那一刻,他做了決定,他將嚴辭拒絕她的無理取鬧。
「沒趕來是因為,你出言要脅。」他抬起手輕擦過她的腮,語帶惋惜:「你不該那麼輕易地用生命當賭注,賭一段沒有意義的證明。而我,有一點是你並不明瞭的,我最恨人看輕生命。我沒告訴過你,幾年前我其實是個醫生,每天用我這雙手動手術救人,車禍的,重病的,自殺的,街頭火並的,被凌虐成植物人的,什麼人都有,你認為,我能回應你不知真假的要脅,開我自己的玩笑嗎?恩琪,你該珍惜生命,不為了我,為你自己。你不明白,活著是件恩賜,別把它隨易賭掉。」
直到他帶上門離開,她依舊呆若泥塑,哽咽的喉頭發不出一點悲傷的聲音。
第8章(1)
推開公寓大門,明亮的晨光大舉侵入,逼使她瞇起了眼睛。今天會是個好天氣,雖然寒意仍侵蝕她裸露在外的面龐和手背。
繞了兩圈的圍巾遮住她的呼氣,保留住一些暖意。她搓了搓兩手,再放進大衣口袋,起步走向一條街外的停車處。她就這麼走著,腳步拖曳,心沉甸甸。這兩天不知為了什麼,彷彿所有人都消失了,小苗請病假,陳盛和跑客戶根本未進店面,恩琪始終不在家也沒接電話,至於宋子赫——
她扯開擋住口鼻的圍巾,做了個綿長的深呼吸,撫平那三個字引發的急劇心跳。那天刻意對他說了那番話,他不會再來了吧?依照她這種凡事先挑明的性格,任誰也沒法在她身上找到耽溺在激情裡的樂趣吧?
「沒人知道我也好想什麼也不管啊,但就是不行啊。」她對自己嗟怨著。
鞋跟踩踏路面的聲音在清晨的巷道顯得極為脆響,她數著腳步聲轉移注意力;一段距離後,身後行人的腳步加入,擾亂了她的內心活動。她側讓一邊讓其他行人通過,等了一會,腳步聲仍緊隨在後未並超前,她不耐煩起來,乾脆停步,等候陌生人與她擦身而過。
腳步聲齊停,她聽到一個極近的呼吸聲,與她稍快的心跳聲唱和,她屏息以待,驟然回頭,一張熟悉的瞼龐正俯視她,並且意味深長地笑著。她搗胸呵出一口氣,原本快速的心跳頻率在乍見對方的剎那奇異地平息了。她不得不端起面孔微叱:「又不聲不響嚇我,為什麼不叫我?」
「我在你家樓下大門旁等很久了,你出門也不東張西望看一下,直接就往前走,我只是想試試看有人可以心不在焉到什麼地步。」他忍不住笑開。
「怎麼不上去等?」她打量他,天候這般涼冷,他穿得不算多。
「怕有人要告我擅闖民宅。」
「你事先告訴我讓我有心理準備不就行了。」她不以為然嗔他一眼。
「唔,事先告訴你就行了。」復誦一遍,似在調侃。
他靠近她,照慣例抓出她口袋裡的一隻手,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一齊並肩往前走。他的手奇暖,她的手安棲在他包裹下,感到難言的安適,那股安適使她默然不語。她安靜傍著他,揣想他到底等了她多久,一太早,他甦醒後的第一個念頭難道是她?還是,他又徹夜未眠?
忽然興起一股不可思議的奢望,與罪惡感悄悄交織——可不可以什麼都不管,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一直……
她暗暗吃了一驚,那掩不住的慾望隨著他對她的鍥而不捨慢慢竄爬出意識層,已到了她再也不能忽視的地步;她渴望見到他,渴望這個不被祝福的關係持續下去,渴望……但渴望是毒藥,不會讓她得到救贖,只會讓她不停期盼。
在他掌中的手指被親膩撫捏著,時而緊握時而纏繞,彼此像在無聲的戲玩對話,她不自覺抿嘴笑,不久,忽然感到某種金屬硬物刮擦過她的一隻手指,產生了擠迫感,她狐疑地縮回手,指間一點奇異的亮璨在眼前劃過,定晴一看,一枚秀氣的鑽戒在無名指一套到底,對她閃著折射的晶光,她驚訝地掩嘴。
「知道你低調,所以選了小一點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再一起重新挑。」他柔聲解釋。「沒有事先告訴你,希望你別介意。」
下顎止不住微顫,她雙唇抿成一條線,禁止自己低喊出聲。戒指小小的體積,瞬間在她體內引起巨大的澎湃,她原地駐足許久,依然說不出什麼來。
「你慢慢想,再答覆我,不過,希望是我要的那個答案——碧海,我是認真的。」他親吻她的髮際。
「你不知道,我不能——」慌亂、酸甜、不知所措、罪惡感交相衝擊著她,無論是哪一句話,都無法完整表達她此際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