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聲關門響。
隔音很好,但若有心傾聽,是可以知道外面的人說了些什麼。
他們吵架了……
藍馥陽抱著打盹的小幼犬,離開門邊,走到床尾凳前,望著遮蔽性十足的四柱大床。床帳有兩層,外面是金色絲綢,裡面才是粉藍綴橘金的薄幔。這間房完全講究私密,床邊桌的骨瓷燈,暈散茫茫的弱光,裝飾情調重於照明功能。落地窗兩旁的一對羅馬式陶甕,栽種了番紅花。藍馥陽走過去,撩開窗簾——也是兩層——看看外頭天色,回身往滑門走,那纏綿的花香恍若深侵鼻腔,佔領嗅覺,消不去。
「你醒了?」藍馥陽距離滑門差一步,皇宇穹先現了身。「早。」他道了聲,看一眼她抱在懷裡的拉布拉多幼犬,把視線移回她臉上。
藍馥陽微微頷首,開口說:「這是你的狗兒嗎?」語氣有點生疏。
皇宇穹低斂深沉的眼,說:「剛養不久,還沒訓練。吵到你了?」
藍馥陽搖頭,眼睛專注在小狗身上。「它叫什麼名字?」
皇宇穹將狗兒自她懷裡接過手,輕輕放下地。「6655321。」說了一串數字。
藍馥陽愣住。他又開口:「狗的名字——6655321。」才說完,小傢伙靈敏,驚醒,吠叫兩聲,搖尾巴舔他的掌。他冷漠地抽手,站直高大的身軀,讓狗兒在他腳邊自找樂趣。
小傢伙一下就覺得無聊了,鼻頭往地毯磨蹭亂嗅,匍匐至藍馥陽腳邊,鑽進她的長裙擺裡。
藍馥陽一頓,回了神,拉起裙擺,踩碎步,避著頑皮撲跳的狗兒。「別這樣……」她說,嗓音軟軟地,很無力。
「夠了。」皇宇穹嗓音多了嚴厲,拉開門,大掌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個東西,往外丟。「到外面去,6655321。」
那沒受過訓練的小幼犬貪玩好奇,一見門滑開,馬上擺著尾巴,跑出去。
皇宇穹關門,回身正對藍馥陽,目光落向她光裸白皙的玉足。「抱歉。」他說了一句。
「它還沒受過訓練。」藍馥陽不介意地搖首回道,鬆開纖指,放下拉得太高的裙擺。
有點尷尬。
她待太久了,搞成一個難以率性離開的局面。
「我們——」
「你——」
他們一起開口,又同時止住聲音。皇宇穹看著藍馥陽,示意她先講,她搖了搖頭,說沒事。皇宇穹點點頭,同樣不說話了。兩人安靜許久,他先轉身。這回,他——不等她——做自己的事,邁動長腿進另一間內室。
門是一排的,正對著床。皇宇穹消失在最中間那道。藍馥陽回眸望著,身形跟著慢慢轉向,腳跟一挪,雙腿便不自覺地走往床尾凳。她落坐。那門開了,皇宇穹走出來,手拎著一雙鞋。那步態神情毫無遲疑、停頓,他逕直走到她面前,似乎早篤定她會坐在這兒。
「我找了雙鞋給你。」嗓音沈柔,他優雅地蹲低身軀,大掌捧起她裸足,往自己膝蓋放。
藍馥陽反應不及。他的動作自然而流暢,難以被打斷,她只能靜靜瞅著、等著。
「事情處理好了。」第二隻鞋套住她的左腳後,皇宇穹將她的雙腳像擺放藝術品一樣,帶著一種賞析的慢條斯理擺定位。
事情處理好了。藍馥陽心中默念,美眸低垂。精工刺繡的桃紅色鹿皮軟鞋,鞋面繫帶綁成單翅結,左右腳對稱,翅膀成雙,可以飛快地走……
「嗯。」藍馥陽應聲,站起。皇宇穹也起身,看著她的臉龐。她紅唇輕啟,說:「我該走了。」沒道再見。
皇宇穹沉著眸光,退開一步。藍馥陽垂首走過,髮香飄縈。他說:「一起吃個飯?」
藍馥陽停腳,站在門邊,手握門把,半回首。「我今天有很多事要忙。」拉開門,她走了出去,並且掩實門板。
沒道再見。皇宇穹仍拋出一句:「今晚我去找你。」
一夜情,狂亂的同時還要秉持理性,睡完即是陌生人。
藍馥陽明白這個原則。她開了三道門——臥室通往起居間,起居間通往客廳,客廳玄關對外的大門——走出皇宇穹的「2319」房。
除了擅長謀略,她覺得他還是個有耐心的人,不會因為現任情人來查房,暴跳如雷地要睡過頭、賴過頭的一夜情對像滾。他處理事情的方式很優雅,態度很從容,講究藝術,不會有可笑的鬧劇結果。
藍馥陽回到自己的住房,一進門,她拉高裙擺,看腳上的鞋——如此合腳,她感到難過,當下脫了。回臥室,有點冷,她踅往起居間,喝了烈酒,重返臥室,腳步未停,直接進浴室,褪下晨衣式裙裝,先淋濕自己,再用沐浴用品仔細洗身體每一個部位,沖淨後,躺入大浴缸。
她的身體完全滑進水深處,臉也在水面下,頭髮濕透。
一夜情就是不能讓對方的氣味成為記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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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宇穹將追逐藍馥陽腳步,跑到玄關的小幼犬抓回時,隱約感覺這小東西身上多了一抹餘香。他摸摸那柔軟溫澤,小幼犬叫了一聲,舔他的指。他皺眉,把它往地上放,掏出方帕,擦了擦手。
「皇宇穹——」一個叫聲,從客廳傳進了起居間。不按門鈴,有鑰匙進來的,不用想,正是九天前,他在十七樓看見與馮達朗同桌高聲談笑的皇夏生。
皇宇穹不希望他進起居間,才想著,一旋足——
空有尊貴俊美臉容、品行從不端正的問題人物,已拉開門板,像個流氓斜倚在門框。「有件事,你處理一下。」皇夏生直言命令。
皇宇穹抬起右手,看看腕表。
「少裝了。一身西裝筆挺,鬼才相信你被我吵醒。」時為荊棘海日色未揭的清晨沒錯,不過,這位生活作息規律的皇律師,該醒的時刻,絕不可能在睡覺。皇夏生撇嘴哼笑,看一眼白色大理石矮桌上的飲料。「milk shake?」
冰淇淋溶得差不多了,的確看不出是root beer float。皇宇穹撫平袖口,掩住腕表,走到乳白長沙發前,正眼直視門邊的皇夏生。
皇夏生挑唇,提腳移身至他斜右方的雙人沙發落坐,調了調墊背的翠綠抱枕。
看他一副妥適,皇宇穹才坐下,凝神眄睇他。
皇夏生幾乎半躺在沙發裡,左右手指交嵌,帶點懶勁兒地說:「那個拍人體出名的傢伙——馮達朗,商借薔薇樓一帶,我答應了,你擬個合約教他簽,他在皇家土地拍攝的作品,都得交由我的出版社出版。」
皇宇穹皺了一下眉。「出版馮達朗的作品?」提出疑問。
「沒錯。」皇夏生做事一向獨斷。
出版馮達朗的作品,事涉多人……皇宇穹想了想,只說:「這事難道不需要找荷庭商量?」
「商量什麼?」皇夏生揚眉反問。
「薔薇樓一帶的土地和出版社原屬於荷庭——」
「皇宇穹,你別搞錯了——」皇夏生打斷皇宇穹,一臉好笑地說:「你說的東西,現在都是我的,我做什麼決定,不需要和歐陽荷庭商量。」
皇宇穹目光沉了沈,又說:「你把他的出版社弄上手,最主要的目的,是想逼他回皇家——」
「你又搞錯了,皇宇穹。」皇夏生咧咧嘴,語氣輕浮、玩世不恭地說:「那傢伙回來不回來,與我無關,到手的東西,我不會放開的。我想——他應該不至於窮困潦倒吧,若有那麼一天,我很願意幫他養小孩,把他的小孩調教成一個浪蕩子、敗家子,讓他來敗光皇家,為他父親年輕時所遭受的不平對待,好好報復一下家族……」越說越得意,他哈哈大笑起來。
皇宇穹微斂俊顏,長指揉了揉額鬢。
「至於你,皇宇穹——」又點他的名。
皇宇穹冷靜地抬眸。
「你的孩子你就自己好好養吧。」皇夏生大掌往桌下一探,抓起在他腳邊造亂的小幼犬,往皇宇穹落坐的長沙發放。
小幼犬一見抱枕,歡喜找到新玩具似地亂咬著。
「很沒家教喔……」皇夏生講這種話,聽來特別剌耳。
「我知道了。」皇宇穹耐著性子,答道:「我會把合約擬好。」
「噢嗚!」小幼犬叫了一聲。
皇夏生又笑了起來,爽朗的笑聲,讓那小幼犬跟著興奮地在沙發上撲跳。
皇宇穹不再說話,探手拿起桌上變了樣的root beer float,淺啜一口,面無表情,朝向皇夏生。
皇夏生感受到突來的目光,也回望皇宇穹——如常的律師冷臉,沒啥好看。他收了視線,眼皮半垂。「昨天一晚沒睡——」打哈欠,伸懶腰。
「可虹一小時前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皇宇穹平聲平調。
皇夏生整個人一震,端坐,精神回來了,厲眸對住皇宇穹。皇宇穹同樣對著他,但沒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