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大伯樂得大嚷,引起路人注意,人人驚喜不已,原來這位看起來既儒雅又穩重的書生就是薛大人啊,可……大人手上怎麼拿了四支畫糖?
「鍾大伯,等一下就過去,我還在等我的妻子和孩兒。」
薛齊微笑指了指布莊,眾人恍然大悟,堂堂薛大人竟然被夫人給晾在外頭枯站,還幫孩子拿吃一半的畫糖!
「爹,爹。」瑋兒和慶兒各抱了一卷布,興匆匆地跑出來,「娘買了布,要給爹做衣裳。」
琬玉牽著珣兒和玨兒出來,一見到外頭圍了那麼多人,嚇了一跳,不安地望向丈夫。
「都是宜城的鄉親。」薛親以目示意,要她安心。
琬玉靠近薛齊一步,再露出微笑,跟鄉親們點頭為禮。
「大家的畫糖拿回去,別吃錯了,這布我來。」薛齊遞出畫糖,讓孩子們一一「認領」回去,再拿過瑋兒慶兒的兩卷布,以左手抱緊在身側,然後伸出右手握住琬玉微涼的手掌,柔聲道:「我們前頭買燒餅。」
「哇,好個薛大人。」眾人驚呼連連,「牽手了。」
「薛大人,薛夫人,三位公子和小姐。」鍾大伯熱烈地招呼道:「這邊走,我鍾老兒請客。」
「你這死鬼。」已經有女人開始教訓身邊的男人。「每回出來就自個兒走得不見人影,老婆丟了都不知道,學學人家薛大人啊。」
「人家是大人,我是小人,我不學。」男人死也不肯牽女人的手。
還有好事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那三個男娃兒,哪一個是江四少爺的兒子?」
「最大的那個看起來小大人似的,像薛大人,最小的那個,不可能啦,江家都倒幾年了,整整七年了耶,這娃兒才幾歲?應該是次大的那個吧,嚇,那對眼睛眉毛有像喔。」
「難得薛大人將江小少爺一塊兒疼愛,盧家小姐也是苦盡甘來了,還跟薛大人生了一女一男,一大家子看起來挺幸福的。」
「萬一江四少爺回來呢?」
「回來就回來,難不成他敢去搶加盧家小姐?恐怕就先讓薛大人抓起來打屁股嘍。」
「他不會回來啦,就算他沒死,犯了死罪的人家哪有臉回來。」
年復一年,宜城外的青山由綠轉紅,再由枯黃變為白雪,大街依然熱鬧,街底大宅依然蕭索,而仍在他鄉流浪的那個人,是回,也不回?
第9章(1)
又是歲末冬寒,薛齊丁憂已近兩年。
在宜城百姓的眼中,薛齊是個本地出身的優秀子弟,自是人人敬愛有加,但在眾我汲汲於官場的大人們看來,此人是個不大不小的五品官,遊走於翟黨陳黨兩邊「曖昧不清」,個性嘛,又頗為「特立獨行」,你不找他,他也不來找你,加上正值丁憂解職,無權無勢,大家也樂得不去找他攀交情。
但在某些官員或文人家會場合,還是會邀請他參加,畢竟人家丁憂期滿後,仍會復職,官場是圓的,調來調去,難免會再見面,即便他復職不成,那就當作個雞肋,不差多請他一個人來吃一口茶。
今日知府衙門拜早年,宜城的大官小官都來了,眾人自然是一陣寒暄,相互吹捧標榜,薛齊盡完禮數後,正想離開,有人喚住了他。
「薛大人。」來人態度謙恭。「下官是宜城縣丞張參,近日拜讀您寫的『律政釋疑』,能否請教您書裡的一些問題?」
「好。」薛齊爽快答應。
他向來寫的是冷僻文章,即便過去在刑部,除非真正對刑律有興趣的同僚會找他討論,鮮有知音分享,如今有人主動求問,自是高興萬分。
而丁憂以來,他讀書,寫書,由於時間充裕,竟也寫成了兩部《刑律析說》和《歷代疑案集成》,他本來只在給鄭恕,王武信幾位粗熟朋友的信件中,摘錄部分文字分享,他們讀了,認為在斷案方面很是受用,來信懇求拜讀其餘內容,他索性出錢刊印,寄贈友人,聽說大家輾轉傳看之後,又有人不斷傳抄出去,幾部著作已在各地衙門廣為流傳。
果不其然,又有兩個刑名師爺過來,也想請教一二。
四個人便找個僻靜角落,據了一張茶几,開始討論起來。
不知談論了多久,大家嘴都有些干了,一位師爺起身去找人送茶。
紙窗落下幾團黑影,大概是四。五個官員嫌屋內氣悶,相偕到外頭屋廊吹風,透過薄薄的紙窗,他們的談話聲一字不漏地傳進屋裡。
「啊,你們有沒有聽說江家老么江照影回來了?」
「有啊有啊,天大的消息,聽說他在程實油坊當苦力。」
「真有其事?」
「真的假不了,回來好一陣子了,好像差點凍死在油坊後門,是給當家的程姑娘救起來,後來他就躲在油坊裡,恐怕程姑娘也不知道收留了這麼一號人物,還是他在路上被以前的僕役認出來,大家才知道,原來江四少爺回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要瞞多久呢。」
「唉呀呀。」
「怎地,為江照影歎氣了?」
「昔日翩翩風流權貴公子,今朝竟是落難淪為賤役,可歎呀,可悲呀,怪就怪他父親哥哥太貪心,提早耗盡了江家錢財福分。」
「連妻子也跑了,聽說薛齊娶了江照影的老婆,真的嗎?」
「我說你是在哪裡當官?啊,我忘了,你一個月前才謂來的。這等事宜城老小皆知,話說咱宜城一百年來,出了三個進士,第一個進士江老大人的心愛么兒江照影娶了第二個進士盧衡的長女為妻,後來呢,江家倒了,盧衡費了一番心思,再將小姐改嫁給第三個進士薛齊為續絃妻。」
「哦,原來如此。三個進士都有親戚關係呢。」
「盧衡把個女兒嫁來嫁去,先攀上江家,再從薛齊這邊攀上了翟太師,保住他好幾年的尚書官們,說起這老泥鰍呀也真滑溜,趁著翟太師失勢,這兩年又倒向陳繼棠這一邊來,呵,又給他投靠對了。」
「翟太師快完了,他一心出兵薊州,沒必要啊,邊防守軍就夠用了,何必勞師動眾?不過是藉機給自己的子弟立軍功罷了,皇上自然看得清楚,這一年來,駁回的奏摺比准的還多。」
「翟太師呀,簡直是江老大人的翻版,只差沒污錢了。他仗著是皇上的授業恩師,又有太后撐腰,那氣焰說有多狂妄就有多狂妄,也不想想皇上是敬重他,不是縱容他,他還當皇上是初登基的二十歲小子嗎?」
「茶來了,」找茶找了半天的師爺終於回來,這聲叫喊驚動了外頭聊天的官員,又隨意談了幾句,便各自散去。
薛齊始終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坐定,不為所動。
張參和另一位師爺「不小心」聽到了薛大人的閒話,早就渾身不自在了,忙使個眼色,道:「那麼……薛大人,天晚了,今日相談獲益甚多,能否過年後,我等再找個您方便的時間,再來與您共論刑章?」
「沒問題。」薛齊露出笑容,拱手回禮道:「歡迎隨時上門找我,若我不在,再跟薛家門房約個時間,我必等候諸位大駕光臨。」
「多謝薛大人。」
三人先行離去,薛齊仍端坐不動,喝完一口熱茶後,這才起身。
走出門外,厚重灰雲壓得天空陰沉沉的,看來就快下雪了。
難怪天氣這麼冷,光喝外面的熱茶取不了暖,心頭虛虛浮浮的,不怎麼踏實,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或許是朝廷,也或許是恩師的,還有琬玉的……
還是快快回家,準備過個好年吧。
細雪飄飄搖搖,落到樹梢,覆蓋花瓣,漸次地將庭院著上了白妝。
涼亭的那邊,薛齊才回了府,四個在小橋上釣魚玩耍的孩子便纏上了父親,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地進了屋。
涼亭的這邊,一個歷盡滄桑的男人悄然獨立,淚流滿面,癡癡地遙望他的一對親生兒女,聽他們喊另一個男人為爹,而孩子長得這麼大,過得這麼好,自慚形穢的他,即使沒有琬玉阻擋,他又哪敢認兒?
一座小亭,隔出兩個世界,那邊,閤家團圓,這邊,淒涼孤寂。
程喜兒憂心地注視她帶來的「夥計」,柔聲喚了他,再跟琬玉道別。
「琬玉姐姐,今天謝謝你的安排,我走了。」
「春香,送客。」
春香?領程喜兒往後院走去,男人則是低頭緩步跟在後面。
一直刻意不看那男人的琬玉站起身來,目視他們的離去。
她從來不知道那人的背影可以如此孤獨,悲傷,沉重,他昔日的逍遙,自大,狂傲呢,哪兒去了?都被什麼消磨殆盡了?
八年時光過去,回來了一個幾乎是截然陌生的江照影。
雪花飄落臉頰,濕濕涼涼的,她也不去拂,任眼前水霧茫茫。
「小姐,進屋了。」春香回來,輕聲喚道。
「等等。」她走回涼亭,坐了下來。
「外頭這麼冷……」
「你冷就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