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呀。」薛齊將瑋兒抱躺懷中,又好笑又憐惜地看著那張迷糊開心的小臉蛋,「都病成這樣了,還惦著送妹妹的花。」
「慢慢喝了,」琬玉回到床邊,以杯緣就著瑋兒的口,讓他啜喝。
「章大夫跟瑋兒說過喔,出了汗,要多喝水,這才會快快好起來。」
「瑋兒很乖,要聽娘的話吃藥。」薛齊也試圖安慰一句。
「嗚……」瑋兒以為這杯水是藥,抿緊嘴不喝了。
「老爺呀。」真是多嘴,是來鬧的嗎?琬玉嗔視丈夫一眼,一對上他的目光,又快快低下頭。
「爹……」小子這時候才發現爹來了。
「瑋兒,娘餵你喝水。」薛齊趕緊亡羊補牢,對症下藥。「慶兒,和珣兒還等著大哥身體好起來,帶他們到院子裡追蝴蝶。」
「好……」小嘴又乖乖喝了。
餵過水,薛齊將瑋兒放在床上,琬玉順手將杯子給他,趁他放回桌上時,快手快腳上床坐好,幫瑋兒蓋起被子。
「唔……」感覺娘來到身邊,瑋兒很自然一個翻身,緊挨了過去,右手攀上娘的腰,再度將娘抱得動彈不得。
「這小子。」薛齊好笑地搖頭,想拿下瑋兒的手。
「別,這樣就好。」琬玉一手握住瑋兒的小手,一手撫開散落他頰邊的頭髮,低頭瞧那很快入睡的小臉,笑道:「他這樣才睡得安心。」
「好吧。」薛齊落坐床沿,幫琬玉拉整被子。
一抹金光在被窩裡閃動著,他好奇地從她腰畔伸指挑起,原來是瑋兒頸項上的金鎖片鏈子掉了出來。
「你打好鏈子了?」他小心翼翼地將變長的鏈子塞回,意味深長地望向她,「這長度足夠讓他戴到長大了。」
「嗯。」原來那天她在墓地的祝禱,還是讓他聽去了。
「琬玉,你辛苦了。」
他的語聲總是那麼溫煦,也總是柔和得令她想哭,她只能搖頭,嚥下心頭莫名湧出的種種酸甜滋味。
「以後家裡有事,還是孩子生病怎麼了,一定要讓我知道。」
「老爺的事情重要,您忙您的,我不會讓您煩心。」
「是我的妻子和孩兒,我怎會煩心。」
他說著,便以指托起了她的下巴,讓那張總愛低垂的臉蛋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他眼底。
嬌顏姣好,清麗端秀,娥眉淡掃,似遠山巒峰,水眸含光,如碧波湖水,芳唇柔潤,像是嬌艷欲滴的櫻桃,那神情,既有為人母的堅強,也有姑娘家的羞澀,輕淺的笑靨裡,款款有情,欲語還休,正如清晨日出,從東方投射過來的那抹晨光,瞬間炫亮了他的心。
已經是近在眉睫的距離,這還不夠,他還想再親近她。
緩緩地,他疊上了她的唇瓣,繼續方纔那個過於淺淡的吻。
這回,他是深深地吮吻,密密地感受著她的軟馥馨香,唇瓣相疊,如膠似漆,這種感覺美好極了,他不願躁進,更不願分開,只想與她緊緊相依,以親吻將她甜美芳郁的軟唇印記在心……
「老爺,老爺您在嗎?」門外傳來家保焦急的喊聲:「去點卯了。」
「唉。」他在她頰邊歎了氣,很不情願,很不情願地離開了她的唇,目光依然留戀在她嬌羞的紅靨上。
「哎呀。」琬玉不敢看他那雙過度繾綣的眼眸,慌慌張張地推開他,低聲喊道:「你別誤了點卯啊。」
「用跑的,還來得及。」
「穿官服在路上跑,多難看。」
「哈哈,你哪天早起,出門瞧瞧。」他笑聲爽朗,長身站起,「京城每天一早,就是一群官員滿街亂跑,有的一邊系衣帶,扶帽子,有的一邊啃窩窩頭,還有追著老爺隨從要付錢的熱食小販,簡直比市集還熱鬧。」
「呵。」她很想聽他說趣聞,但實在晚了,只好擺出晚娘臉孔。「好啦,老爺你快去——對了,出去後立刻用熱水洗手洗臉,去掉病氣。」
「謹遵夫人命令。」他微笑打個揖。
「耶?」他大笑?還開玩笑?琬玉看著他速速掩上門板離去,目瞪口呆。
雖知他不至於嚴肅正經到不苟言笑,但總以為他謹慎有禮,中規中矩,發乎情,止乎禮……等等,發乎哪裡的情了?他對她有情?
她心兒怦怦跳,拿指輕撫唇瓣,他的熱度猶停留在上頭,隨著她指腹的游移,一分分,一厘厘,每一個碰觸,都是一個深入心魂的顫動。
半晌,臉上濕濕熱熱的,眼裡酸酸澀澀的,原來是流淚了。
幸福的淚水,真甜。
琬玉笑了,也有些累了,仍是摟著瑋兒躺下來,她一夜無眠,好不容易迷濛睡下,卻給他來這裡鬧了這一會兒,也是該補個眠了。
在阿金嫂送來熱粥之前,她還能作上一個甜蜜的好夢啊。
第6章(1)
「唉,沒想到給派去貴州查案。」薛齊歎了一聲。
油燈明晃晃的,照亮了攤滿床鋪上的衣物,有全套官服行頭,袍子,常服,家居衣褲,襪子,帕子,床巾……
琬玉一件件檢視,確定乾淨,亦無需縫補之處,再一件件仔細折疊好,收進大箱籠。
覷他一眼,他歪在椅上,以手支額,頹廢闌珊,那長吁短歎的模樣還真像是在外頭讓人欺負了,回家來找娘哭訴,卻又拿力氣大的野孩子沒辦法,只能哎哎怨歎。
他在她面前,再也不那麼刻意有禮,而是越來越自在隨興,她很高興有這樣的改變,可是——好不容易夫妻感情加溫了,瑋兒病癒了,外面的紛擾也告一段落了,他才得了空,上頭竟然就派他到幾千里外的貴州,這一來回,又得多少時日見不上面?
她心情何嘗不失落?但比起他離家遠行,她這點憂煩不足為道。
「你在刑部,不是每年都得外出查案?」她盡量語氣輕鬆。
「是這樣沒錯,但我屬山西司,今天突然調我貴州司,明天就要出去查案,事先沒徵詢或是告知一聲,從來沒有這樣過的……唉,擺明了給我一個教訓啊。」薛齊還是神態苦惱。
「後悔了?」
「不後悔。只是想到離開你們……」
「不後悔就好,既然你點上了墨,就畫出一幅山水吧。」
「啊。」薛齊驀地站起,眸光燦然。
他點上了墨,大筆一揮,早已畫就一幅豪情山水,裡頭天廣地闊,山高水長,三兩知己,乘扁舟,飲清酒,遨遊其中,風光霽月,心安理得,縱使經過急流窄谷,但知高山之後,必有大江明月,那又何足懼哉?
「琬玉。」他大步向前,緊緊按住她的肩頭。
「做什麼呀。」她緊張地望了門外,怕孩子們突然跑進來,忙嘮叨了。
「王武信的案子結束後,我三度求見太師,他卻不見。我奏摺對事不對人,只是以刑律說明審案流程的問題,更不是要跟太師作對。」
「大家可不這麼想。」
那陣子,盧府轉來了父親的信,叫她勸薛齊收手,沒必要去蹚渾水,她只是將信收起來,什麼也沒說。
爹並不瞭解這個女婿,原以為他個性內斂,成日埋首硬梆梆的律令,不擅應酬而已,要是知道他骨子裡有一副俠義觀化復何如心腸,不畏權勢,行所當行,恐怕也不會將她嫁給他了。
好慶幸啦。
她又道:「你是翟太師的人,卻去幫了陳黨,這一來只怕讓大家『另眼相看』,或許太師他老人家愛惜你,目的就是要你離開京城,暫時避避風頭,等你回來,大家也忘了。」
薛齊也曾想到這方面,心裡便好過些,但他明白,這次調動還是有很重的懲罰警告意味,也許下次再「犯」,就是直接貶他到窮鄉僻壤了。
「好,就當作是去貴州走走,就算我不去,也會派其他人去。」
「想開就好。」
「這樣吧。」他想了下,「我寫封信,明天離京前遞給太師,有空見面最好,沒空也不管了,一定得跟他謝個罪。」
「咦?」
「我是有原則,但有時還是得學著低頭。」他苦笑道:「不然啊,就像鄭恕,他頸子太硬,知府改判他的案子,他也不先去部問原委,就跑去吵架,丟判文,給人家抓到把柄彈劾,就給貶成了縣丞。」
「鄭大人只好忍下來?」
「不忍也得忍,不為五斗米折腰是很清高,但也要有本錢,他妻兒還得靠他一份薪餉。」
琬玉瞭解了,就是一份艱苦差事,既要堅持原則,又要懂得轉圜。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父親那般滑溜彎腰,但也不能像鄭恕,王武信碰得滿頭是血,他盡量取中道而行,多多少少也是顧慮到這個家吧。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他一發起牢騷,就是沒完沒了。「我以為進士及第,從此施展抱負,哪知當官不容易,動輒得咎,什麼翟黨,陳黨,他們自去結黨,我什麼黨都不是,我自立門戶,自成薛氏一黨。」
「哈。」她笑了出來。「那你得登高一呼,集結徒眾了。」
夫妻相知日深,她也日漸看到他率性的一面,這是她初初到來時難以想像的,或許,他們兩人都在漸漸顯露彼此最原始無偽的本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