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朝雲勾唇苦笑。早該明白她這樣性情的女子,行事必定有悖常理。
歎息聲在夜空中緩緩散開,他伸手拉上窗戶,緩步出了書房。
後院沉寂在一片黑暗之中,不聞人語,推開寢房走進去,讓人憶起曾經在屋內繚繞不散的藥香。
沒有點燈,他藉著微弱的光線走進內室,坐到了床邊,似乎有一雙溫軟的手臂纏上他的腰間,帶著幾分誘惑伏在他的耳邊輕聲喚著「風哥」。
他驚喜的回頭,身後卻什麼也沒有,一片空寂。
陸朝雲有些洩憤地用力往後倒在床上。
「月兒,你這個妖精……」即使人不在,也攪得他不得安寧。
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他起身打開衣櫃,取了一套她的衣裙重新回到床上。
最終,他抱著她的衣服沉沉睡了過去。
***
洛城梅花,天下聞名。
皚皚白雪中,枝頭綻放,清香沁人。
城外梅林在一場瑞雪後,賞客卯雲有文人墨客、達官顯貴,更不乏閨閣千金。
當任府車馬停下時,有不少的目光掃了過來。
任清源雖然致仕還鄉,但當朝丞相曾是他的女婿,妻子下堂求去後仍對任小姐念念不忘,為此不惜槓上皇權,在京城早已家喻戶曉。
甚至於,愛屋及烏,有朝中顯貴在任御史回鄉途中買兇殺人,東窗事發後,也被陸相給予重判。
因此,任清源雖是告老還鄉之人,在洛城卻沒有官家敢輕視。
小廝放好下馬凳,丫鬟上前扶著車中人下來。
眾人只見一個女子披著一件翠綠斗篷緩步而下,站穩之後,又轉身扶一名貴婦下車。
「娘,您小心些。」
任盈月扶著母親朝梅林走去,對他人探究的目光視而不見。
在看清任小姐的容貌後,許多人不免有些失望,原以為是個傾國傾城的佳麗,原來只是清麗溫婉。
但想想又不禁釋然,若陸相是貪戀美色之輩,早已妻妾成群,又何至於蹉跎那麼多年。
想來這位任小姐必定有其過人之處,否則也不能讓陸相念念不忘,再三糾纏,這才惹得長公主醋勁大發,終至做下不可挽回之事。
據任府的下人說,任小姐大難不死,遇貴人相救,後來毅然決然隨父母回歸故里,再不想與陸相有所牽,他們也才能在這洛城梅林中看到傳聞中的主角。
尋了一處僻靜,任府幾個丫鬟動手清理出一塊歇坐之地,鋪了厚毯請夫人小姐落坐。
「夫人,筆墨準備好了。」
任夫人笑了笑,拍拍女兒的笑道:「走,咱們今天也學學那些文人雅士作畫吟詩。」
「女兒不懂這些,還是看娘作畫的好。」
「月兒不妨給為娘舞上一曲。」
「娘親有命,女兒焉有不遵之理。」
任夫人環顧一圈,「咱們沒有帶劍。」
「這不妨事。」任盈月微微一笑,走至一株梅樹旁,伸手拍了一截梅枝,上頭綴著七、八朵紅梅。
紅袖上前接過小姐解下的斗篷,退到一邊。
瑩瑩白雪簇簇梅花之間,一抹淺杏色身影裊裊婷婷,身姿輕盈,舞步婆娑。
文人雅士,名媛貴婦不由得漸漸停了足,驚艷了一雙雙眼。
突然之間,不知是梅花動人還是舞劍的人勾人。
隨著任夫人的筆墨揮動,梅間倩影躍然於紙上,她不禁滿意的點頭。
幾日之後,任夫人所作之畫在裱背處被人摹仿,不久京城丞相府的書房桌上便有了那幅仿作。
陸朝雲盯著那幅仿作看了很久,久到他開始咬牙切齒。
她過得很好,簡直好得讓他怒氣橫生。
據說,洛城才子甚至托媒上門。
砰的一聲狠狠捶在桌上。他的妻子豈是由人覬覦的?
他一時抽不開身離京,卻不表示不記掛她,天知道他每夜想她想得心都痛了。
再次用力捶在桌上,可惱的是,如今他一步不能離京。
「來人,備轎,我要進宮。」
***
臘月十九,大雪。
整座洛城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裡,百姓們尚在睡夢之中,三騎馬飛快地穿過街道,直奔城北一處民宅。
睡夢中的任盈月猛地一個激靈睜開眼,抱被坐起。
伸手掀開床帳,目光四下看了眼,又側目傾聽一下,最後皺眉趿鞋下地穿衣。
她沒有驚動任何人,極快的將長髮梳好挽起,以一支拙樸的紫檀木簪固定住,然後拉門走了出去。
雪仍然撲簌簌地落著,積了厚厚一層雪的院裡沒有一隻腳印。
轉過迴廊,她從正門前的石階緩步而下,像有感應似的朝大門走去。
在她拉開大門的同時,門外的人正抬頭欲敲門,遂而大吃一驚。
任盈月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地打量來人。
「有聖旨。」為首之人聲音透著尖細,捧高手上的一卷黃布。
「公公請。」她側身讓開,請三人入內。
門口的動靜令門房驚醒,幾乎是胡亂地披著衣物便衝了出來。
一時間,整座任宅人聲嘈雜起來。
聖旨宣完之後,任清源接下聖旨,並朝女兒看去一眼。
任盈月心中忍不住歎了口氣。她開始覺得皇家跟自己真的是八字不合,她這才過了幾天的舒心日子啊。
她以為陸朝雲是懂她的,她在洛城等他功成身退前來團聚,結果他卻非要再把她弄回那座繁華的京城。
當朝御妹,授封金元公主,以國號為尊,這是怎樣的一種恩寵啊!
皇上究竟意欲為何?
父女倆對視一眼,心中各自存疑。
第8章(2)
打賞了傳旨的公公,任清源欲留他們吃杯茶,結果他們堅辭不受,頂著風雪匆匆離開。
「月兒,你跟我到書房。」
父女兩個沉默地走進書房。
任清源負手於後走了幾個來回,皺著眉沉吟道:「這道聖旨來得古怪,也不知是福是禍。」
「跟皇家沾了邊,多半不是好事。」跟皇家打交道的日子實在讓她敬謝不敏。
「無緣無故受以如此殊榮,只怕很快就會有人送你入京。」任清源沉吟著,旋即做下決定。「為父隨你入京。」
「爹——」
「不必再說,為父斷不能就這樣放你獨自入京。」他定定地看著女兒,語氣前所未有的沉重,「如今朝局看似平靜,實則隱患叢生,皇上病重隨時會撒手人寰,而太子年幼,叔王年長,一個不慎便會再生亂象。」
她直接掏出袖中的一卷東西遞了過去,「這是公公入門時塞給我的。」
任清源神情震動。密旨!
打開密旨看過之後,這位前御史沉默了。
任盈月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屋頂。她就知道陸朝雲帶給她的永遠只有麻煩。
「月兒,你自己上京,多加小心。」
她驚訝地看了眼父親手中的密旨,緩緩點了點頭。
「我囑咐你母親幾句,你也回房收拾去吧。」
「是。」
出了書房,任盈月舉目遠跳,深深吸了口氣,撲面的刺骨寒意讓她頭腦一清。
該來的躲不掉,被那個男人賴上就只好認命了。
***
任盈月不知道的是,在接到聖旨時,陸朝雲比他們父女還要吃驚。
明明他只是請求賜婚而已,結果皇上卻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唯一讓他欣慰的是,總算婚是賜下了。
只是一想到妻子如今那個沉重的封號,他就忍不住皺眉。皇上這是非要讓他跟皇家扯上關係不可啊。
憶及那日進謝恩時,皇上臉上那掩不住的得意,以及那句「朕總算還是當了你的大舅子」,陸朝雲的臉又一次黑了下來。
他的大舅子到底有什麼值得讓一國之君念念不忘的?
站在廊下看著下人裡裡外外的忙碌著迎娶公主的事,陸朝雲卻覺得事情好像跟自己沒有關係一樣。
在他心裡,月兒一直就是他的妻子,從不曾下堂,莫名其妙地娶兩回,本身就是件很怪異的事。
暗自掐算一下時間,陸朝雲的眼中透出一抹愉悅。再過幾天,她應該就要到京城了。
他沒有預料到的是,任盈月這一趟進京之路卻是凶險異常,波折不斷。
從洛城一路護送公主鸞駕入京的兵馬,死傷近兩百人,才在正月初六這天將公主送進京城。
被宣入宮時,陸朝雲的心情很好。
在與皇上見面之後,卻一下子沉到谷底。
「朕真的是不放心啊。」皇上的臉色很差。
「臣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朕就把太子和江山都托付給你了。」
「臣必不負皇上重托。」
「你要去看看公主嗎?」
陸朝雲搖了搖頭,「不了,也不差這兩天。」
皇上點了下頭,沒什麼力氣的擺擺手,「你去吧。」
「臣告退。」
出了皇帝寢宮,他朝宮外走去,卻在半路跟奉詔而來的任盈月打了個照面。
淡雅的宮裝,只有兩三樣珠釵點綴發間,他的妻子整個人清爽得就像三月的春風。
任盈月卻只是給了他一記很不贊同的目光,便越過他往前走去,一點交談的意思都沒有。
他挑了下眉,看著她慢慢走遠,嘴角勾了勾,眸中帶了種無法言說的神色。
任盈月看到皇上時,只覺得他的臉色更差了,已有油盡燈枯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