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開,「當然。」臉上的疤痕更形嚇人。
「我跟。」她回答得毫不遲疑。
「很好,記住,你的名字叫做月。」他轉身,小女孩追在他身後。
她看不見身旁的紅花、看不見滿地綠草,一心盯著男人衣角上繡的昂藏老鷹,她喘息不己,卻不肯緩下腳步。
她,要變強。
項暖兒猛然驚醒,夢裡的大樹、地牢不見了,噁心的血腥味、老鼠猖狂的吱叫聲消失了,眼前只有錦織綢緞,富麗堂皇。
她額頭佈滿冷汗,胸口急喘難平。
很久沒作夢了,自從她變強,殺人對她易如反掌之後,她再沒作過這個讓人恐俱的惡夢。
那為什麼?因為她又開始身不由己?又開始覺得無能為力?
該逃的,逃開上官天羽,逃開他精製的牢籠。
可心底卻有那麼一絲絲想望,她不要逃了,除了娘和香荷之外……
是,她開始貪圖安逸了,在這裡,她不必時時刻刻想著殺人,不必恐俱鮮血噴上身子時的灼熱感覺,不必面對死人眼底的惶惑,更不必不必面對主人。
是矛盾,但在這裡,她很安全。
不對、不對,亂了,上官天羽是她的敵人,怎能讓她覺得安全?是她混淆了感覺,還是他炫惑了她的心思。
猛地搖頭,她企圖把紛亂搖開。
不經意地,她撞進一雙深遠的瞳孔裡,防衛心倏起,她全身肌肉緊繃,拳頭在被子下面收攏。
他看著她,不眨眼,沒移動身子,沒改變動作,只像在研判什麼似的注視她。
項暖兒沒害怕過誰的眼光,但他的眼神讓她退縮,天生的威勢讓人不敢逼視,他是那種該稱王稱帝的人物。
撐著,她不退,即使明白對上這樣的眼光太冒險,但她不示弱。
「你在怕什麼?」上宮天羽終於走近,在床沿坐下,手勾起她的下巴,盯著她的據傲。
「我不怕什麼。」她柔驚不馴。
他輕歎氣,驀地戳破她的虛張聲勢。
「放心,宋民君再也欺負不了你。」
他知道?項暖兒不敢置信。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的眼嗎?和他這種人對峙,她永遠沒勝算嗎?
如果他用譏誚的口吻諷刺她,她可以用偏激言詞反駁回去,但他那聲歎息,帶著些許憐憫、些許同情,這……讓她慌了心。
兩顆不在預計裡的淚水淌下,他伸手,接過,心和掌心一樣,燙得發熱。
「不怕,你永遠都不必再面對他。」
上官天羽不明白自己的聲音為何刻意放低,力道為何刻意放輕,只是很自然的承諾保證,輕哄撫慰,把她擁進懷裡,親親她的額頭,手輕輕順起她的烏絲,順下她的驚惶。
「他比你想像的更可怕,如果可以,永遠不要跟他交手。」項暖兒不經思考,喃喃低語。
她在擔心他嗎?他成功馴服了她嗎?
今晚,他沒有心思計較這些了只想揮開她的恐慌,讓她安心入寢。項暖兒是個驕傲女人,若不是太害怕,不會讓自己熱淚盈眶。
「為了你,我一定會與他正面交手。」
他沒想過,這句話徹底違背了自己的信念。
在他心底,女人是物件、是暖床工具、是不該為之動心的東西。
他不為女人做任何事,不為女人的感覺掛心,更不讓女人影響自己,因為他已不只一次證明,女人是貪婪無知的動物。
不過他出口的話,讓項暖兒尋到些許脈絡,終於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因為他而感到心安,即使她心知肚明,他們之間有仇。
他,用自己的方法在對她好。
放開她,上官天羽除去鞋襪,躺上床,兩手枕在後腦,輕聲道:「睡吧,夜深了。」
他……她頓時睦大眼睛。
「你在這裡,我怎麼睡。」
她瞪他,羞惱之色第一次在他眼前出現,可他依舊氣定神閒,彷彿隨意跳上女人的床浦,很理所當然。
「這裡本來就是我的寢房。」他只是好心借讓,可不代表他沒權利睡回自己床上。
「你」
她居然相信身為一國之相,應該有起碼的道德標準,沒想到,是她高估他了。氣極,她想翻身下床。
「如果害怕,你可以考慮睡到椅子上,畢竟我武功高出你太多,萬一我有邪念,你阻止不了我。」他涼涼激她。
怕?哼,死都不怕,還怕他侵犯?
憤憤地,她又躺回床上,為了不輸,甚至連翻身背過他都不肯。上宮天羽沒側眼看她,但嘴角滑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項暖兒不知道這個晚上,自己又讓惡夢連續侵擾好幾回,直到她在他懷裡找到溫暖,才安心熟睡。
從這天起,他們夜夜同床,他頂多偷她幾個吻,再無逾越,但有他在的夜裡,惡夢自動驅離,她睡得很安心。
第4章(1)
一塊重絹攤在桌上,大染中染小染、頭號二號三號排筆、大南蟹爪、小蟹爪、鬚眉,各色畫具鋪排,輯石、青金、廣花、困脂、籐黃在碟子裡張揚色彩。
多久沒碰畫筆了?
好久了吧,好久一段時間,她拿刀、拿劍、拿鞭子,拿的全是殺人武器。
這些大小姐的東西,她還使得動嗎?
那年,她初學畫,爹爹也是這樣子備下畫器,請來城裡最有名的畫師,來府做西席。
爹爹總說,咱家暖兒是個才女,可得好好栽培,將來給你爹爹爭光。
爹眉頭黯淡,細細的柳眉堆出哀愁。她再露臉,爹爹也看不見了。
住在相爺府裡近個把月,按照上官天羽的說法是「安份」,依她的說詞是「沉潛」,總之他們相安無事了好一段時間。
她揀著性子等待,等除去腳鏈那天,見見她日思夜想的娘,她要聽娘親口評論爹爹。
「小姐,你喜歡相爺特地準備的畫器嗎?相爺盼咐了,缺啥,再說去。」
香荷摸摸東、摸摸西,這些東西她以前是摸。質的,可驕傲呢,哪一房的小姐,都沒有她的暖兒小姐有才情。
項暖兒心咚了一下,沒來由的想問出個答案。「為什麼給?」
「相爺怕小姐無聊吧,不管怎樣,想討好小姐的心思,任誰都看得出來。」
聞言,她冷臉,嘴硬,心加倍跳動。「討好?不如說是轉移注意力,讓我沒時間計劃怎麼取下他的首級。」
香荷笑笑,不理小姐的狠話。
「以前小姐很喜歡寫字畫畫,那時人人都贊小姐比街上的畫師還行,逢過年春節,各一房姨娘還會派人來求春聯呢。」
項暖兒嘴邊勾起笑意。那年頭的熱鬧啊,好似才昨兒個的事情。
「小姐,您試試。」
香荷把筆拿到她面前,猶豫了半啊,項暖兒還是接過手,擰眉、下筆,海棠逐漸在她筆下成形。
那麼久沒畫,居然還不差,難不成師傅口口聲聲的天份,不謳人?
也或許是那些年的勤練,讓畫畫在骨髓裡落了根,雖說有了幾年陌生,筆再度上手,仍是重新發芽成蔭。
就像主人說的,一旦她習慣血的味道,那麼在骨髓裡紮下根的武藝,便會時常跳出來,催促著她,送下一個敵人走入幽冥。
想起主人,她燮眉。
放下筆,離開桌前,看著床上的籃子,那些上好絲綢、繡線啊,滿滿的擺了整籃。上官天羽以為他可以把她改造成大家閨秀?
太難了,她是殺手,噬血性格已成。
「相爺很喜歡小姐呢,老送東西來討小姐歡心,老在這裡打轉,還時常盼咐廚子給小姐進補,後園的夫人們可沒這等待遇。」
他喜歡她?項暖兒迅速忽略這個可能,連同莫名湧上的歡喜一同抹去。
香荷弄錯了,他不過是在逗她,他想贏得她的意志、想折拗她的驕傲,他是個不認輸的男人。
「後園有很多夫人嗎?」他也像爹爹一樣,妻妾兒女成群?
「可不,許多官大爺都想把女兒嫁給咱們相爺呢,目前,相爺有三位夫人,每個都和仙子一樣高貴,不過她們都當不了正夫人。」
「為什麼?」
只是無聊閒搭,她對他沒半分興趣。
「因為相爺早被皇太后給相中,想把七公主許給相爺,不過就算是娶進七公主,相爺還是最喜歡小姐,相爺啊,從來沒對哪個女人這般用心。
才說人、人就到,香荷瞥見門口的身影,忍不住抿唇偷笑。瞧,一回家就往這裡跑,莫怪夫人們妒忌呢。
「野雞患仔湯呢?」上官天羽一踏進一房就問。
聽說那東西對女人身子特好,昨見個與皇上出宮遊獵,他才特地留下來的。
「在火爐上餵著,剛喝過一盅,小姐嫌膩,晚上再喝。」
「嗯。」他點頭。
香荷泡來雨前茶後便退下。
「什麼時候,我可以除去腳鏈?」項暖兒靜下心,冷問。
「你不想殺我了嗎?」他微笑,反問。
怪了,她不特別美艷,更別談什麼女人的溫柔婉約,偏偏他就是想她,時不時她的影兒就溜進他心底轉轉。
「不殺你,何以報父仇。」
她討厭他的笑,那種因他而笑而不受控的心跳,教人慌。
「我不是為自己殺你父兄,而是為天下百姓『報仇』,如果你一心報仇的話,好,我騰個空帶你去找他們,屆時,要殺要削,我保證兩不相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