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文闕點點頭,繼續說:「我家大人耳聞天下有名的杜公子於去年搬至鳳翔,原想找個機會邀請杜公子到府中作客,可苦無機會……」
「我又不認識他,他邀請我幹嘛?」杜晴春挑明了沒興趣,尤其是對別有來意的人。
文闕臉色微僵,但很快又回復了神色,「我們家大人和胡大人是為故友。原本胡大人委託我家大人前來幫忙,但符大人日日所要處理的府內事有如繁星眾多,遂命我倆前來。」
「嗯哼。」輕哼了聲,杜晴春捻起一顆蜜餞放進嘴裡,從容不迫開口問:「那麼金令呢?」
阮秋色見主子伸出剛拿完蜜餞的手,向在座的兩位客人討金令。
唉,她的少爺從不拐彎抹角,是吧。
她掏出帕子,為主子擦手。
「我等是奉胡大人的命令前來——」文闕話還沒說完即被截斷。
「我說。」杜晴春沉下聲,眼角卻還上揚著,方扇遮住了他的唇,令人分辨不出喜怒,「金令呢?」
兩名客人面面相對,另一位身材富態,挺著一顆大又圓的肥肚子的曾凡軒,笑瞇瞇地說:「杜公子,我倆真的是胡念直胡大人的命……」
杜晴春放下方扇,溫文儒雅的書生面容覆滿不悅的陰影,獸般狂妄的眸光加深了他給人的怒火感。
此刻,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不耐地顱著他們。
一個萬能的總管,知道何時該插話,於是阮秋色開口了:「我們已經知道兩位奉胡大人的命令前來,現在,請將金令借我家主子一看。」
冷若冰霜,向來是冠在「阮秋色」這三個字之前的最佳形容詞,即使她說話的態度客氣,但是外人沒那麼容易看出來,聽在不認識的兩人耳裡,和杜晴春的話差不了多少,尤其她的文化內容同樣不給人拒絕的餘地。
除了一個是冷,一個熱。
「這只是形式上的確認。」阮秋色又捕了一句。
曾凡軒和文闕家換眼色,最後由曾凡軒拿出一個小小的錦袋,阮秋色在杜晴春的眼神示意下上前接過錦袋,而後交到主子手中。
杜晴春動作粗魯地拆開錦袋,倒出裡頭薄薄一片金製的簽令,上頭刻著複雜的紋案,難以分辨其形。
垂下細長的墨眸,杜晴春狀甚隨興地瞇著上頭的花紋,修長的指頭輕撫著,未幾,便倒:「你們可以走了。」
隨便揮了揮手,他壓根不在乎他們兩人。
「那麼金令……」文闕見他沒有把金令交還的意思,語帶暗示提醒他。
將金令擱進阮秋色不知何時奉上的小盒中,杜晴春露出敷衍的虛假笑容,又舉起方扇,揚呀揚,「胡大人想要的東西,我們知道,請兩位安心離開吧。」
曾凡軒和文闕看得出來,即使他笑著,但臉上只有趕人的煩躁。
聽見主子的話,阮秋色已站起身預備送客。
「那就麻煩杜公子了。」
拿杜晴春的強勢沒轍,曾凡軒和文闕只得在阮秋色的護送開。
待她重新回到前廳,杜晴春已經拿憑幾當枕頭,氣質盡失,毫無顧忌地半躺在廳上。
「那金令是真的。」阮秋色劈頭就說。
「那又如何?」杜晴春看向他,鳳眼此刻閃爍著狐狸般狡詐的光彩。
「應該給胡大人去封信,問問看他的金令是否遭竊。」阮秋色說出身為總管認為適當的作法。
「秋兒,我問你,倘若今天是你盜了某人的金令,會怎麼做?」杜晴春捻著一顆有一顆的蜜餞,酸甜的滋味能幫助他思緒清晰。
「自然是趕在還沒被發現時用上。」阮秋色直覺回答,忘了糾正他對自己的稱呼。
「你不認為應該等到風頭過了以後再用?」
「時間拖得越久,被發現的可能性越高。」
「但,倘若真是盜來的,誰會誠實的說出金令是從誰手中來的呢?咱們的金令上又沒屬名。」杜晴春提出一點最明顯,也容易被忽略的重點。
「少爺的意思是,金令並非胡大人的?」阮秋色恍然大悟。
墨色眼眸往上一飄,他用方扇輕怕自己的額頭,怪聲抱怨:「這我怎麼會重點!調查這件事情應該是你的職責所在。」
她感到錯愕,發現自己再不自覺中依賴一直以來依賴自己的人。
至少剛才那一瞬間,她確實順著他的話在思考,照著他給的方向走,完全不懷疑。
她怎麼會對她從來就懶得、也不願動腦思考,而把一切都交給她打理的主子有所期待呢?
阮秋色不禁對自己感到有些失望。
處變不驚,臨危不亂向來是她告誡自己必須做到的,雖然情況並未處於危急,但仍證明了她的少爺有多麼的不可靠,而她需要更堅強冷靜些。
「真是的,就是有這些煩人的事,搞得我頭都疼了。」杜晴春碎念著,翻過身背向她,似乎準備就地睡去。
「少爺回房歇息較為適當。」她提出合宜的建議。
「我累了,懶得動。」他的語氣儘是「你能奈我何」的無賴,下一瞬又轉了音調問:「還是你要背我?」
時不時閃耀狐媚輕佻的鳳眸對上她的,有著挑釁的意味。
「如果少爺真的想回房的話。」阮秋色自然不會將他這點小的反抗當成麻煩。
應付各種情況,是她的工作。
杜晴春二話不說坐起身,高高舉起兩手等著她。
阮秋色也很乾脆,來到他面前蹲下。她從小習武,力氣自然比一般女子來的強,要背他絕對不是件難事。
瞪著她的後腦,杜晴春心不在焉的想——尋常女子……就算是丫鬟,再碰到這種情況,定業是嬌嗔喊他欺負人,怎麼這個正在欺壓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有?
唉,他還真期待看到她除了「唯命是從」以外的反應。
在他把雙手圈上自己的肩勁時,阮秋色聽見主子咕噥的埋怨聲。
「老鼠,真是趕也趕不完。」
時近二更,觀書樓的小書房裡,伏在案前的阮秋色,遲遲無法認真看進眼前記錄著金令擁有者的名單。
因為杜晴春的一句話,她開始尋找所以金令擁有者的名單,並檢查打從她接收杜家總管後,招待過多少拿著金令上門請求進入禁書書庫房的人……
可是她的心思完全被之子那句分不清是有心或者無意的話給打亂。
老鼠,一直是她用來形容那些侵入觀書樓別有目的的下流之徒的稱呼,從主子口中聽見這個詞之時,不能諱言的,她確實有些訝異,冷靜思考後,又覺得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畢竟他們相處在一起的日子等同於活在這世界上的時間,又朝夕相處,有同樣的想法也不奇怪,可她不懂得是,他似乎察覺了某些異樣的地方。
可能嗎?
那個凡事不求甚解出了名的少爺,發現了連她也參不透的部分?
阮秋色不否認杜晴春是聰明的,但她更清楚他有多得多且過,懶得追究,厭惡「身體力行」這四個字到了極點。甚至是世人皆愛談論的杜晴春筆下的名人錄,都是出自她捉刀代筆始得完成,而她的少爺僅需要擺個舒服的姿勢好好躺著,吃著零嘴,如同在說市並八卦般隨口說著不知帶從哪兒聽來的耳食之聞。
更甭提那些食衣住行上會遇到的生活問題了,她可說是順利把少爺培養成一個完美的紈褲子弟。
通常她聽從主子一些無關緊要的命令或者順應情勢下的決定,大事該何去何從向來由她定奪。這像鐵則得規矩在杜家沒人質疑,畢竟他們的少爺可不愛被這些事操煩,於是遇到麻煩事就找阮秋色,已經是不成文的規則。
她幾乎還沒當上總管,便已替他處理大小事。
所以她熟悉他,在一定程度上,從他的眼神、指尖上揚和方扇振動的小動作,她能立刻瞭解他的需要,但不包含理解他的想法。
「唉……」微惱地瞪著眼前的名單,她不喜歡自己被影響到這種程度。
明明只是薄薄一張紙而已啊……
越是忖度,思索杜晴春白天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反而想起越多細枝末節,她感覺自己宛如陷入五里霧裡,摸不著頭緒,於是她只手撐著額際,決定暫時閉目養神一會兒。
每晚,杜晴春都知道該上哪兒去找阮秋色。
平時白天都是樂七海霸佔的小書房,到了夜晚便是他和她的私人空間。他們總會利用睡前的時間寫名人錄。
稍早他已經和阮秋色說過今夜休息,但是下午睡了不算短的午覺,害他此刻精神奕奕,一點也不想睡,即便沒改變休工的主意,左思右想後,杜晴春還是決定來找她。
雖然不想承認——一天的尾聲沒有她的陪伴,他怪心神不寧的。
「秋——」推開房門,杜晴春到了嘴邊的呼喚才剛吐出,隨後戛然而止,風眸從微愣很快轉為怪異。
喔,他的總管正在打盹呢。
作風直來直往,天不怕地不怕的杜晴春突然遲疑了,在門邊躊躇不前。
兒時的阮秋色時常陪著他一起睡,他卻從未見過她的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