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蹙春山,她暗罵自己老忘了受傷這回事。大夫的交代確實有道理,她只怨自己傷了慣用手。
阮秋色對著鏡子重新整理過表情,眼角餘光瞥見昨夜隨手擱在桌上的吊手巾,面色一凜,遲疑了片刻,她選擇忽略,轉身步出房門。
他的少爺今天心情非常、非常的好。
隱冬一大早就被挖了起來,替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主子準備洗澡水時,聽見倒在床上蹺著二郎腿的少爺邊抖腿邊哼著歌,又見他揚著滿臉的微笑,打心眼裡肯定。
若說除了阮秋色之外,跟在孤僻乖張的杜晴春身邊最久的就屬隱冬了。
也許並非從小就待在杜家,隱冬對老僕口中有些調皮,但待人溫和、謙恭有禮的杜晴春一點妄想也沒有。
打從他開始服侍杜晴春,他就一直是這副脾性;而沒有妄想便不會有所期待,自然也能忍受奴僕口中「性格驟變」的杜晴春。
不過,待在少爺身邊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開心。
「少爺,洗澡水好了。」
「嗯哼。」杜晴春輕哼了聲,起身下了床榻,已經敞開大半的睡衫順著他的動作,順勢滑落,身上其餘的布料也三兩下就被他清除的乾乾淨淨。
平時阮秋色在的話,他會讓她替自己寬衣解帶,連洗澡時都要她來擦背,那是為了刁難她;如今她受了傷,他特別起了個大早在她來之前洗澡,可是一點也不想讓隱冬替他脫衣裳。
讓一個大男人幫他寬衣?想到那個畫面就反胃。
「少爺平時手腳也這麼利落,阮總管應該會很開心。」隱冬忍不住說。
他敢說,主子的樂趣就是一逮到機會,便極力為難阮總管。
杜晴春在入浴桶前睨了他一眼,「順她的意不表示我會開心。」
是啊,而他的少爺向來是以自己開心為最高原則。隱冬暗忖,乖乖候在一旁,等主子有事叫人,沒事閒搭個幾句。
舒服地浸入浴桶,杜晴春的好心情沒有被隱冬的話給打壞,很快又恢復了歌聲。
杜晴春有個怪癖,一天會洗上兩次澡。
為了他這愛乾淨的怪癖,杜府幾乎整天都得燒好熱水準備,因為他們的主子總是想洗就洗,完全不管時間的。
「隱冬,你說,改變是不是件好事?」杜晴春天外飛來一筆的問。
「少爺若認為是好事,就是好事;不是便不是。」隱冬聰明的給了事不關己的答案。
假使太認真和少爺談論這種問題,最後只會被他搞得一肚子氣,誰教他是個為唱反調而唱反調的人。
「我是問你、覺、得。」杜晴春靠在浴桶邊,笑容可掬,但命令的口氣不容忽視。
隱冬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問:「少爺是在拿我試刁難阮總管的新方法嗎?」
「我問個問題都算刁難人?」杜晴春有些不爽了。
「問問題當然不算刁難,只是考慮到少爺以往的習性,小的想不出不懷疑的理由。」隱冬平淡無奇的回答。
杜晴春停頓片刻,盯著他瞧,後道:「是我的錯覺嗎?你似乎越來越像秋兒了。」
「阮總管一直是小的倣傚學習的對象。」
「如果你敢變得和她一樣面無表情兼不苟言笑,我馬上把你攆出杜家大門。」
杜晴春警告。
隱冬聳聳肩,「如果說出小的在少爺身邊伺候了十二年,要再找到新的工作應該不難。」
「別以為我聽不出你在諷刺我難搞。」杜晴春撇嘴。
「哎呀,不小心說溜嘴了。」隱冬模仿阮秋色波瀾不興的神情,語氣平板的說。
「真是夠了!」眉心微蹙,杜晴春啐了聲,「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有這麼難嗎?」
「回少爺,是不簡單。」隱冬有夠老實。
「若你再不回答,我會要你全身脫光跑鳳翔一圈。」杜晴春唇角彎了笑。
「那還真是差……體貼。」批評的話到了嘴邊,在看見主子的瞪視,隱冬乖乖改口,想了一下,回答:「主子遇上什麼好事了嗎?」
「所謂的好事是指?」杜晴春笑得好燦爛,幾乎等不及要說了。
「這就要請少爺告訴小的了。」隱冬感覺自己是在主子期待的目光壓力下,被迫說出來的。
「就是——」杜晴春興高采烈的語氣猛一頓,發現一時間要說還真不知從何說起。
總不好把昨晚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隱冬吧!
話鋒一轉,原本急著想說的人,從容不迫的發表結論,「總之從今天開始,我們要迎接每一個完美的改變。」
這話要是被那天才剛替杜晴春「開解」過關於改變的事的樂七海聽到,肯定氣到吐血。
「什麼意思?」隱冬完全不懂。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我要起來了。」杜晴春也不在意,畢竟有些開心的事情,是只有自己細細品味就足夠了。
隱冬立刻拿來干的布巾替主子披上,為他擦乾身子,穿上衣裳,暗自慶幸他不再說著聽不懂的話。
「少爺,我進來了。」
杜晴春才剛穿好衣服,阮秋色已經準時在寅時四刻來到他房門口。
「嗯。」他用眼神示意隱冬去幫她開門。
「阮總管,日安。」隱冬依言打開門,並朝門外的人打招呼。
阮秋色柳眉幾不可察的抬起,淡淡回應:「日安。」
平常隱冬都是比她晚,或是和她同時進門的,今天怎麼是他來開門?
阮秋色感到疑惑,在看見浴桶和杜晴春微濕的頭髮後得到證實——他起床已有好一陣子了。她知道不可能是自己晚起,那麼是她的少爺早起了。
主子怎麼會突然早起?
她正要開口詢問,杜晴春搶先一步。
「我還在想著要用什麼方法讓你乖乖扣著你的手。」他已有所值的望著她懸吊在胸前的右手臂。
阮秋色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掛在胸前的傷臂。
本來她是不想這麼做的,也打定主意忽略那條布巾,偏偏一想到要面對杜晴春惱火的怒氣,不想浪費力氣和他爭辯,於是又回房把手吊起來。
她想自己應該沒浪費那麼多時間,那麼真的是他早起了……
「讓少爺煩心是屬下失職。」她邊想邊回答。
「我真希望你能永遠記住這句話。」杜晴春漫不經心的說,接著轉向隱冬,交代道:「把水倒掉,濕布巾也都拿出去,早膳我要在房裡吃。」
奴性堅強的阮秋色幾乎在他說完之前就開始動作。
「慢著!」杜晴春拉開嗓子大喊。
「是,少爺。」隱冬壓根還沒開始動。
「不是說你。」杜晴春白了他一眼,指著阮秋色,「你,給我放下那塊布。」
手指頭一轉,又指向隱冬,「你,給我動作快一點。」
「是。」身為奴的兩人齊聲道,然後各自動作。
「少爺今天起得真早。」阮秋色來到主子身邊,蹲下身準備替他穿上鞋。
方扇揮了揮,大有催趕她的意思,杜晴春嚷著:「隱冬,過來幫我穿鞋。」
放下收拾到一半的東西,隱冬連忙走到主子跟前,蹲下身捧起他的鞋,替他穿上。
阮秋色沉默不語地佇立一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剛剛隱冬似乎把她給擠到一旁,難道他很喜歡替少爺穿鞋?
雖沒說出口,她卻覺得有些不自在。
伺候他穿好了鞋,隱冬繼續去收拾,這是阮秋色拿起象牙梳,打算幫他梳整一頭散發。
「走開。」擺出不可一世的面孔,方扇又朝她頻頻揮舞,杜晴春二次揮趕她,口裡叫道:「隱冬,頭髮。」
「是。」隱冬快速奔回他身畔。
阮秋色還是什麼也沒說,心裡卻忍不住懷疑隱冬今天似乎特別忙碌……又或者是她特別不忙?
……好像她想做什麼都會被他趕。
「如果少爺不需要我,那麼我先去處理其他事了。」感覺自己被排斥,阮秋色心中泛起莫名的不悅。
她知道主子向來以激怒自己為樂趣,可這麼多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成功。
而令她生氣的最大原因竟是——他不需要她?
很矛盾不是嗎?她是不在乎少爺找麻煩,可也不能否認免去那些刻意找碴,能省下不少時間來做更有用的事,所以他難得大發慈悲的放她一馬,她應該感到高興才對,是不?
眼角餘光瞥見她往門口移動的纖細身影,杜晴春老大不爽的出言阻止,「誰准你走的?」
她在阻隔裡外間的屏風前停下。
「隱冬似乎能滿足少爺的所有需求。」她陳述眼見的事實。
杜晴春突然瞇起眼,揮手不耐的趕走已經幫他紮好一頭烏順長髮的隱冬,墨黑的鳳眸閃著寶石般的光彩,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他似乎……嗅到了某種酸意。
某種由眼前看似冷淡如昔的總管身上冒出來的。
阮秋色被他看得頭皮發麻。
有種即將被看穿的困窘,她忙不迭的將目光偏移了些,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眼角的那顆痣上。
每當他出現這樣的眼神,阮秋色便會有種與獸對上眼的錯覺。
她的少爺是頭美麗的獸,而她是放任這頭獸出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