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獨孤窈自小備受寵愛長大,要什麼都是手到擒來,連這次北上和親原來的人選南齊娥眉公主都在選美宴上折在了她手裡,北齊後苑中各國的公主貴女妃嬪,在她眼裡又算得了什麼東西?
「主公駕到!」一聲公鴨嗓音驚醒了她的思緒。
獨孤窈迅速回過神來,嘴角乍現驚喜的笑容,含羞帶怯中隱含大方溫婉地迎上前去,屈身盈盈下拜。
「窈窈拜見君……主公。」她款款行禮,不盈一握的纖纖柳腰彷彿就要折斷了。
高壑眸裡閃過一絲驚艷,不過也僅僅是驚艷而已,隨即恢復清冷沉肅,嗯了一聲。
「起。」他大馬金刀地在紅檀淺案前坐下。
「諾。」獨孤窈溫柔地應道,在離他面前五步遠的位置跪坐下來,一舉一動皆是世家貴女的完美風範。
「你自南齊來?」他沒興致搞彎彎繞繞那一套,開門見山地問道。
獨孤窈愣了愣,隨即嫣然一笑,柔聲回道:「是,窈窈自南齊來,然而出嫁則是夫家的人了,窈窈將永以北齊人為榮為傲,更願一生與主公同進退,直至皓首亦不相離。」
高壑凝視著她,「你,很會說話。」
獨孤窈臉兒瞬間飛紅了起來,狀似受寵若驚地低下頭去。「窈窈字字真心,並非巧言虛詞。」
高壑銳利的目光盯著面前宜喜宜嗔、嫻淑嬌俏的女子,思緒卻不知怎的已飄遠了。
他想到了那個愛滿嘴跑馬,既單純又狡繪,明明膽小如鼠卻也倔強堅強的小人兒。
如果是她,肯定說不出這般識大體的賢良話。
可他也不愛聽面前這獨孤美人那些冠冕堂皇、深情款款的誓言。
不過才初次相見就一副願為他生為他死、鞠躬盡瘁在所不惜的模樣,蒙誰呢?高壑忽然再沒了半分興致,霍然起身。
「主公?」獨孤窈驚愕地仰望著他,絕美的臉龐有些蒼白。
「自歇著去吧。」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獨孤窈面色一陣青一陣紅,深深的羞辱感和心慌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
怎麼可能?怎麼會?
「難道他沒有看清我的容貌嗎?」她左手微顫的撫摸著自己珍珠般瑩滑的臉蛋,藏在裙裾間的右手用力握拳,長長的指尖直深陷入掌心。
不,她不會輸的!
「來人!」她臉色青白難看,強抑著滿胸怒火,昂聲喊道,「替本宮梳洗更衣,本宮要去拜見後苑的眾妃姐姐。」
「諾。」青和幾名侍女心驚膽戰地急忙上前。
獨孤旦一身破破爛爛的布衣,蓬首垢面地跟著一群奴僕被驅趕進一間寬敞卻陳設簡單的大堂中。
她原就清瘦的臉蛋因著這些天來的擔驚受怕少食多勞,縮水得像是只剩下一雙清靈靈的大眼睛,雖然帶著疲憊和血絲,卻依然未曾被磨去那潛藏的熊熊鬥志。
若非憑藉著這口絕不能倒下的骨氣,她只怕早在黑風寨血洗渡般的時候就跳漢水自盡了。
可她不能死,阿娘的仇還沒報,她還沒掙來金山銀山覆滅獨孤氏一族,她如何有臉面到黃泉與阿娘相見?
所以她強迫自己把在侯府裡存了許久的碎銀子、五銖錢統統上繳到黑風寨匪手上去,強迫自己對客商們為保錢奮力反抗卻慘遭毒手的悲慘血腥景象視而不見。女扮男裝的她和幾個同樣識時務的小伙子被黑風寨匪押送到了帝都憲龍城外的渡口,交到人販子手裡。
像她這樣沒有路引做為身份證明的,自然成了理所當然黑戶,未來好歹都捏在人販子手上,可有路引的其他人遭遇也沒有比較好,反而被名正言順地入了奴籍。
自古良賤不通婚,奴籍比賤民更加低入了塵埃底,可是這一切在生死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
如果連一條命都留不住,又何談其他?
獨孤旦這半個多月來就一直用這句話鼓舞自己,幫助自己撐過了無數個恐懼心驚的日夜。
秦時有巴寡婦忍辱負重,最後終成巨商大家,她現在的境遇又算得了什麼?
「這十個,去北山的礦場。這八個,去城南的窯場。」一個身形五大三粗卻眉眼精明的掌櫃模樣男子目光一掃,隨手點點,立時就決定了他們的命運。「還有——你,和你,你們兩個到城中馬市幹活兒!」
被點到名的獨孤旦愣了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馬市?竟然是城中的馬市?太好了,城中一聽便是熱鬧非凡之地,到時候她可以趁亂逃——
「逃奴抓到就是斷雙手斷腳,扔到菜市當人彘乞兒。」精明掌櫃彷彿看出了有幾人蠢蠢欲動,獰笑道。
所有人全僵住了。
獨孤旦咬咬牙,頭垂得低低的,眸底卻燃燒著不甘雌伏的決心。
眼前路都絕了,不逃也只能日日被折磨至死,還不如拚殺出個萬分之一可能來!
她不動聲色地被分配到了馬市,在掌事大娘嫌惡的眼光中領了件奴僕粗麻衣,不偷偷打了盆冰涼井水,到馬坊後頭的簡陋小舍裡,從破爛的外衣上撕下了一截,解開衣衫束胸後,浸濕擰乾布條迅速地擦起身來,雖然沒有胰子,可總算是把髒臭不可言的自己打理得清爽些了。
「旦子兄弟,你好了沒有?屠大娘在罵人了!」外頭急促輕敲門的是同在渡船上被抓被賣的虎子,今年不過十五歲,可自小就幫著父兄在田地裡耕種,所以長得黑壯結實,反倒比裝束起來小了好幾歲的獨孤旦看起來還要老成許多。
「好了好了。」她險些嚇出了一身冷汗,匆匆再把長布將胸前捆實了,草草套上粗麻衣後打開木門。
「我們快出去吧,屠大娘叫我們今兒得刷完五十匹馬,要不今晚就不給飯吃了。」虎子好心地提醒道。
「虎子兄弟,謝謝你。」她仰起拭淨污泥的清秀臉蛋,對著他感激一笑。這一笑,宛若朝陽下的清露兒般耀眼剔透,虎子看得一呆,心卜通卜通急跳起來,黝黑的臉不知怎的莫名紅了。
「那、那個,應該的,應該的,你、你別放心上。」虎子結結巴巴道。
「我們走吧。」她以為虎子向來木訥敦厚,受不得人這般道謝,所以才滿臉通紅,不禁咧嘴笑道:「虎子兄弟真是實誠人,像你這樣好心的人,以後肯定有好報的。」
虎子聞言臉色一暗,「我沒想過要能有什麼好報,只希望我阿爹阿娘聽到「我死了」的消息後,別太難過……」
「有點志氣好不好?」這些天下來,她已經把這老實的小伙子當成自家弟弟看待了,一時忘卻矜持地拍了拍他的臂膀,輕快地道:「只要活著,還怕沒和家人團圓的一日?」
「我真的還回得了家嗎?」虎子茫然地看著她,眼底的脆弱令她的心都揪緊了起來。
可憐的虎子,若論倒楣,他恐怕比之她也不遑多讓了。
那天虎子明明是提著蒸餅到渡船口叫賣的,要不是幾個客商硬把他叫上船說要好好挑揀選買,他也不會上了船就回不了岸,還遇上打劫的。
「你放心,姐——咳,旦子哥會罩著你的!」她湊近他耳邊,小小聲地道:「等在馬市混久了,找一天我帶你逃走,你別怕,這種事兒我可是熟門熟路了,很有經驗的,再不然我還有個釜底抽薪的法子……不過這法子極險,一個弄不好會人財兩失,連小命都不保,噯,總之你聽我的,沒錯!」
「旦子兄弟,你應該叫我虎子哥的。」虎子連脖子都紅了,卻是堅持道:「而且我才不怕,我、我以後也會保護你的。」
獨孤旦愣了愣,看著面前少年害羞卻堅定的眼神,不禁心中一暖。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要保護她,儘管誓言向來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話,在這一刻她還是自這個宛若兄弟的少年身上,感覺到了溫暖的親情感。
一個女子混跡酒樓市坊,終不是長久之策。
我姓高,身份不輕,可納你為貴妾,護你衣食無憂,一生周全。
沒來由地,那高大男子說的話又在她腦海中迴盪而起,她心下悸動,有種莫名酸甜得發澀的苦意在喉頭漸漸滲了開來。
罷了罷了,不是說了不再想起這個人的嗎?
她臉上有一絲掩不住的落寞悵然。
第4章(1)
悠悠行邁遠,慼慼憂思深。
此思亦何思,思君微與音。
攬衣有餘帶,循形不盈衿。
此去遺情累,安處撫清琴。
晉.吳郡陸機<擬行行重行行
時序漸入隆冬。
轉眼間,獨孤旦和虎子已經在馬市做活了一個多月,日日累得跟條狗似的不提,時時被寒風凍得渾身哆嗦,虎子做慣粗活了還算好,獨孤旦纖秀細白的手卻凍出了好幾處紅腫青紫凍瘡,每每一碰就鑽心的疼。
虎子看了難過得不得了,偷偷溜進屠大娘灶下挖了坨雪白豬脂回來給她抹手,可是獨孤旦手上的凍瘡仍舊時好時壞,夜裡更昌癢得她恨不得把這幾根手指頭給剁了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