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公皆是北齊賢臣良將,當自比阿旦一小小婦人更明一榮皆榮,一枯皆枯的道理,有些事,過了便是做絕了,亂人禍己,又豈是長久之計?」
殿上世家臣閥出身的臣子們個個面色窘迫,尤其其中幾個叫囂得最歡的。
吏部尚書令盧灝微微一笑,持笏而出。「貴妃娘娘憂國憂民,一心為公,吾等忝為男兒,是該羞愧至甚。然,娘娘為皇賈,以公謀私,從中取利,終究落人話柄,還請娘娘三思。」
她警覺地瞥向那個笑容深沉,面容肅正,舉止儒雅的中年美大叔。
姓盧……看來是范陽盧氏的子弟,果真意態風雅如仙,言詞鋒芒暗藏,非泛泛之輩。
高壑身形微微一動,傾身向前似乎想為她解圍。
「敢問盧公,」獨孤旦不懼不惱,嫣然一笑,「不知貴府之中,主持中饋者是盧公抑或盧夫人?」
盧灝略瞇了瞇眼,恭敬地淺笑道:「回娘娘,中饋內務,自是由拙荊打理……想必娘娘此一問,另有深意?」
「盧公果然智慧過人。」她臉上笑意盈盈不減,「那麼本宮可否再請教,盧夫人主持中饋,除卻是因著一家主婦不可規避之責任外,是否也有分例可領?」
盧灝立時會過意來,眼底掠過一抹厲色,面上卻越發謙和恭順。「娘娘之意,臣下明白了。可拙荊為一府之大婦,娘娘卻尚未為後,恐怕兩者不可相並提也。」
夠狠!
獨孤旦笑容一凝。
高壑卻已經冷冷揚聲道:「盧卿,慎言。」
「臣下有錯。」盧灝跪了下來,從善如流地請罪,嘴角卻微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獨孤旦立時穩定心神,脆生生地一笑,笑著輕歎了一口氣。「盧公這話真是好傷人心呢,不過盧公確實有錯,而且是大錯特錯。」
「還請娘娘示下。」盧灝眸光一閃,幾是挑釁地望向她。
高壑臉色陰沉,若不是看見獨孤旦悄悄對他輕搖頭示意,他早龍顏震怒,大發雷霆。
孤護得跟心尖子似的阿旦,豈是你們這些渾球污蔑得?
「盧公,如今主公尚未有後,後宮之中便是我這個貴妃娘娘為尊,種種庶務宮務瑣事,由本宮擔起,為我主分憂解勞也是分屬應當,若本宮這貴妃都沒資格過問這些事兒——」她慢條斯理,似笑非笑地道:「難不成該是由鴛貴嬪作主嗎?!」
此言一出,盧灝面色大變,冷汗涔涔落了下來。「臣下不敢,臣下……萬萬不敢。」
她暗暗冷笑——他當然不敢,不敢承認呢。
鴛貴嬪是他盧灝所出,是名門盧氏寄予厚望的貴女,還指望著將來做掉她這個貴妃,掃除礙事的蕭妃,一舉登上鳳位。
若是現在就冒出頭來,驚動了主公和眾臣眾妃的眼兒,只怕她這貴妃還沒動,蕭妃就得先把她滅成了渣。
盧灝景欺她沒有背景沒有勢力,對帝都朝野這些世家官場脈絡都該一無所知,他今日才敢把話說得那般刻薄,都渾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在後宮裡,並且遠遠居於她之下。
可惜,主公寵她至深,生怕她吃虧,早就命飛白統領把前朝後宮那一本子密事小帳全交代給她熟讀一通了。
「諸公都是忙國事大事之人,倒好意思同本宮一個小女子爭口斗舌,貪本宮那點子蠅頭小利的辛苦錢。」她輕哼一聲,清澈明亮的眸子閃現令人觀之瑟然的騰騰霸氣。「真公正真本事的,就去賺北魏、北周、北燕、南朝諸國大筆大筆的通商貨銀呀,別成日眼珠子只盯著自家人,連老百姓手中那點兒存給孩子過年壓歲的三五銅子兒都要榜、都要搶——丟人不丟人?!」
隱於暗處的飛白險險就要鼓掌叫好,差點自高高樑上掉了下來。
殿上眾臣心裡有鬼的被罵得冷汗淋漓,渾身抖顫,素來清正耿直的則是忍不住大大擊節,連聲大讚——
「貴妃娘娘警語如金似玉,句句震聾發聵,實令我等深深敬服也!」
「皇賈一案,臣下認為娘娘無錯!」
「是,娘娘非但無錯,還對我北齊有大功,當得主公重賞也!」
看著朝臣紛紛鼓噪著、支持著獨孤旦,高壑臉上笑容滿滿,眸中俱是大大的與有榮焉,深深為他的小人兒引以為傲。
獨孤旦眉眼璀璨流彩,歡喜地望向那個自始至終疼寵愛護自己的男人——
主公,阿旦做到了,我們做到了。
他倆目光在半空中交纏在一起,密密纏綿、甜膩歡快得渾若無人……
隱於暗處的飛白臉都紅了。
侍於高壑身後的伢是想提醒的,不過一想到主子恩愛等同於白嫩嫩胖呼呼的太子就不遠了,又是老懷大暢,恨不得主公立時宣告退朝,抱了主子娘娘就回去恩恩愛愛滾龍榻,哪裡還記得進諫君前?
就在此時,蕭太宰清了清喉嚨,持笏上前,溫和道:「老臣也贊同,並同今日起,嚴格管束族中子弟,絕不可再與民爭利,辜負主公一片拳拳澤世愛民之心,有違者,除國法重懲外,一律出族,不再是我蕭氏中人!」
蕭太宰的話如落雷般,震驚了全場。
自古被逐出宗族之外,均為世人所不恥,處處行步艱難,不啻於淪落為孤魂野鬼。
蕭氏,蕭太宰竟也如此支持獨孤貴妃?
「好!太宰不愧我朝第一賢臣,為國過民,不存半點私心,當為百官表率。」高壑大喜,欣慰愉悅地看向蕭太宰。「來人,賜太宰羊脂白玉如意一對,賞五百金……嗯,蕭妃於宮中嫻雅慧秀,素來恭順宜人,也該晉一晉位分了,便晉為淑妃吧。」
「老臣受之有愧。」蕭太宰忙謙辭。「蕭妃娘娘侍君恭順乃為本分,如何有功?更當不起這淑妃一位。」
「太宰過謙了。」高壑滿意地一笑。「孤說你們受得起,你們便受得起,就莫再推辭了。」
「謝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蕭太宰下跪伏地大禮謝恩。
獨孤旦的笑容卻漸漸地消逝無蹤,她怔怔地望著金階上的那個人,儘管知道應該信任他,他做的一切都是為她好,可不知為什麼,當看見他眼中對蕭太宰和蕭妃那真實無偽的讚賞時,她心下不自禁地一寒。
好像,有什麼開始失了控,墜往了她不知道的方向……
第11章(2)
在後宮之中,晉陞位分是大事,按宮律而言,帝王當夜是該在晉位的妃子殿中寢下的。
可新月初升,高壑卻仍在自己的寢殿裡,有些尷尬又努力想板起臉,維持點君王的尊嚴。
「阿旦,你乖,聽話。」他的語氣裡流露出一絲忐忑小心。「太宰為官多年,於朝廷貢獻甚大,今日他又站出來力挺你,於公於私,孤都不能不給他蕭氏之份臉面。」
獨孤旦不作聲地盤坐在矮案後,手持狼毫,默默地書寫著皇賈下一步該做的步略,心中紛亂如麻,卻怎麼也想不出該說什麼。
「阿旦,別任性!」也想起自己近日終於定下的盤算,忍不住硬起心腸,面色沉肅,輕斥道。「難道你不明白,孤這都是為了你著想嗎?」
「您賞賜一心為公,功勞甚巨的太宰,臣妾無話可說,也不該有異議,因為這是國事,自有主公決斷。」獨孤旦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小臉平靜中有一抹蒼白。
「可蕭妃晉位,您捫心自問,真的是為了臣妾的緣故嗎?莫不是蕭妃侍君多年,深得您心,所以您藉這個機會榮晉了她的位分,讓她距離貴妃,甚至是皇后僅剩一二步之距?」
高壑一時語塞。
坦白說,她所說的並非不是事實,甚至還說中了他這些天來心中所想所做的決定。
蕭妃,確實是最適合為後的貴女。
於公,她是臣閥世家所出,知書達禮溫文恭順,乃父為太宰,為文官之首,卻無涉手兵權,就算將來成為皇后母族,也只有清名而無殺傷力。
於私,他知道蕭妃是個識時務、善圓融之人,有她為後,她當會聰明得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對於他愛寵之人,她也會添三分敬畏,絕不敢背後下黑手。
方方面面他都想好了,現在就只剩下如何說服他這個小嬌嬌……
唉,看來這事對她打擊甚大,連氣性都給撩惹上來,少不得他得頭疼一番了。「阿旦,蕭妃就算日後為後,她也不敢與你爭風吃醋的。」他歎了一口氣,揉揉眉心,好脾性地勸道。
獨孤旦臉色瞬間慘白若紙,心霎時灰冷成了一片荒涼。
他、他果然……他真要捨她……轉封蕭妃為後……
「為、為什麼?」她胸口空蕩蕩的,又像是被什麼剮去了一大塊,血淋淋地劇痛著。
高壑見她小臉全無血色,頓時也慌了手腳,忙一把緊緊擁住了她。「好乖乖,你先別惱,你先聽孤說。孤真的都想清楚了,唯有蕭妃坐這後位,你才能高枕無憂,孤都是為你好——」
「在你心裡……我真的再當不起你的妻嗎?!」她淒涼地望著他,苦澀地喃喃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