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崔宛慈崩潰了。「你醒醒——我還有話要告訴你——老公——」
左桀只能扶著瘋狂搖晃左康生的崔宛慈,將她帶離病房。
病房外一些親屬及左康生生前好友見到她的樣子,也都紛紛抬手拭淚。
「你說……你想好好放個假……我陪你去……我們好多年沒出國玩了……」崔宛慈將左桀當成左康生,抓著他的手臂,喃喃自語。
「大媽……」崔宛慈的眼淚,說明了她多愛他的父親。
這時,他的手機又響起來。
是溫怡芬,他看了一眼,將電話切斷。
隔不到兩秒,又響起,他只好關機,這個時候,他已經無心、也無力再理會任何事了。
不久,醫院人員將左康生的遺體送往往生室,左桀始終陪伴在崔宛慈身旁,沉重地不發一語。
太多的過往此時清晰地浮掠眼前。
左康生沒有抱過他,因為他在年幼的時候便失去雙親,他也沒有享受過家庭的溫暖,他得拚命賺錢養活弟妹,或許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父親。
但是,左桀記得他那笨拙的語氣,只會問:「錢夠不夠用?」
只會歎氣說:「別再惹你大媽生氣了……」
他們有緣成為父子,卻始終沒有真正成為父子。
忿恨、誤解、扭曲,讓他們一再錯失了認識彼此的機會。
現在……什麼都來不及了。
短短一星期的時間,左桀必須應付家族裡不滿律師宣佈的遺囑而前來爭吵的長輩,必須安排左康生的後事,必須看護精神狀況一直處在混沌不清的崔宛慈,還要面對公司高層主管對他從一個基層業務,突然變成公司負責人的錯愕與不信任。
沒想到……左康生過世了,所有問題才一件一件地浮上檯面,左桀從未同時面對這麼多棘手的事,這就是世間冷暖。
那些厚顏無恥卻拿不到任何好處的人,只能用更惡毒的話加諸在左桀身上。
罵他私生子、雜種、小混混,還說他氣死了左康生還好意思回來爭遺產。
然而,他的無情、他的冷漠、他的頑劣、他被扣上的一切負面評價,正好給了他一層防護罩,他用過人的意志,擋掉了這個只剩崔宛慈的家被四分五裂的可能。
送走了左康生,他將崔宛慈暫時安置在近郊的一間私人療養院,回到住處,準備打包行李。
他得搬家了,搬去那間他過去沒資格踏進去的豪宅裡,照顧崔宛慈,這是他答應父親的事,他會做到。
人生吶!變化永遠超出你的想像。
才剛停好機車,卸下安全帽,溫怡芬便從店裡衝了出來,氣憤地往他臉上甩了一巴掌。
「你跑到哪裡去了——」溫怡芬掌心發麻,眼中蓄著淚。
左桀沒有反應,沒有感覺,他太累了,累得就要倒下。
「為什麼不開機?!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都快瘋了,樹茵她……她……」溫怡芬泣不成聲。
「樹茵她怎麼了?」左桀的腦袋裡一片空白,忘了他父親過世那一晚,許樹茵對他說的那件事。
「她……她流產了……」
「什麼意思?」他還是空白,無法吸收溫怡芬話裡的意思。
「她騎車回住處時出車禍……流產了……」
「流產……」
「她說你不要孩子……你怎麼可以幹這種事?!怎麼可以一走了之——你,你太可惡了!」溫怡芬拚命捶著一臉呆滯的左桀。
左桀握住她的拳頭,輕輕將她推開,茫然地走上樓。望著他的背影,溫怡芬才覺得他怪怪的——他冷靜得太超乎常理。
左桀走入房間,將自己拋到床上。
這是一場夢,一場可怕的惡夢,他要快點醒過來……
瞬間陷入昏睡的他恍然不知,同一天裡,他失去了這個世上最親最親的兩個人,父親和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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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桀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如在汪洋之中浮浮沉沈,想醒醒不來,想逃逃不開,許多碎裂的片段在夢境中不斷出現、消逝、又出現……
他看見母親對他搖頭,父親感到失望,大媽朝他咆哮,許樹茵手中抱著一個嬰兒含淚轉身離開。
「不要——」他朝前跨出一步想留住許樹茵,但是她化作了一縷煙,在他眼前消失了。
左桀張開眼睛,汗流浹背,口乾舌燥。
他昏睡了足足二十五個小時,天色由亮轉暗,又由黑暗轉為刺眼的艷陽天。
「嗚……」土匪站在床邊,搖著尾巴,對他嗚咽,像是擔心他。
「土匪。」他將土匪抱進懷裡,他需要一點溫暖,需要一點安慰,他感覺內心好空虛、好無助。
抬起臉,他才發現房間裡有什麼不一樣了。
許樹茵的衣服不見了,她的那些製圖的工具、筆記、雜誌也全不見了。
流產!
這個字眼此時清晰地蹦進腦中,他才明白了這兩個字的意思。
倏地,他站起身衝到一樓。
「怡芬——你說樹茵流產——是什麼意思?!」他緊抓著溫怡芬的肩膀。
「阿桀……」溫怡芬被他嚇到了,他怎麼了?她不是都告訴他了?
「快說!」
「樹茵出車禍,流產了。」
「在哪裡?哪間醫院?」
「阿桀,那已經是一個多星期前的事情了,我找不到你,樹茵哭得肝腸寸斷,可是我打電話給你,你不接,然後就關機了,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當溫怡芬接到許樹茵的電話,知道她出車禍,跑出巷口看見沿著她小腿淌下的血水,差點沒跟著暈過去,幸好旁邊那名只受輕傷的機車騎士已經叫了救護車,將許樹茵緊急送到醫院。
她才知道+許樹茵懷孕了……也流產了。
直到現在,想起許樹茵痛哭到嘶啞的絕望,彷彿失去了生存意志的模樣,她忍不住又心酸地湧出眼淚。
左桀震驚地倒退了兩步,是那個時候,他沒接,他父親過世的那個時間點……
「我去找她……」他轉身就走。
「等等——阿桀——樹茵回家了,回她嘉義老家了。」溫怡芬喚住他。
「地址給我,我現在去。」
「阿桀……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你現在看起來像鬼一樣,一點血色也沒有。」
「地址給我——」他是瘋了,他沒用,他什麼人也保護不了,他的存在確實只會帶來痛苦,讓所有人痛苦。
「我不知道地址,樹茵不肯告訴我,她說她死心了,放棄了……」
「沒關係,我知道怎麼找到她。」左桀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
三個多小時後,左桀來到許樹茵的小舅舅林順發位在嘉義市的撞球場,踩上階梯,推開玻璃門。
當林順發看見來的人竟然是左桀,死死地盯著他。
等左桀走近,正好迎上他揮來的一拳。
那拳好重,頓時,鮮血自左桀嘴角流下。
「你還來幹麼?」林順發瞪著左桀。
「我來找樹茵。」左桀抹去鮮血。
「你還有臉來?你把她折磨成這樣子,你怎麼還有臉來?!」林順發又往他胸口猛摜一拳。
左桀退了幾步,撞上撞球檯。
是林順發到車站接許樹茵的,看見一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子,他最疼愛的甥女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萬念俱灰的模樣,說有多心疼就有多心疼。
他問起左桀,許樹茵卻開始尖叫,情緒失控。
他不知道他們倆發生什麼事,許樹茵不說,回家的這整個禮拜,她沒開口說過一句話,每天躺在床上掉眼淚,她母親好說歹說才勉強吃點東西,吃完又縮在棉被裡哭。
全家人都擔心死了,卻束手無策。
「讓我見樹茵。」左桀不放棄,堅定地說。
「我不會讓你見她。」
咚——
左桀雙腿一跪,林順發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當年,認識左桀的時候,他才十四歲,一個國中生,儘管被五、六個大個子圍著打,他也從來沒求饒過,他的硬脾氣林順發是知道的。
「你這是在幹什麼?!起來。」林順發走到一旁去,太過震驚,當左桀膝蓋著地時,他已經心軟了。
「求你……讓我見樹茵。」
「你們發生了什麼事?」林順發抹抹臉,掙扎著。
「樹茵懷了我的孩子。」
「什麼?!」
「又流產了……」左桀低下頭,紅了眼眶。在她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候,他卻不在她身旁,如果她恨他,那也是他罪有應得。
「你這該死的傢伙!你到底是怎麼照顧她的?!」林順發一把揪起左桀的衣領,握住的拳頭眼看又要再一次落到左桀臉上。
左桀沒有閃躲,林順發卻在這一瞬間清楚地看見他眼中的痛苦,他的疲憊不堪,他臉色蒼白,眼中泛滿血絲……他的手又放下了。
左桀一直跪著,林順發心煩地在店裡走來走去,那失去的孩子……對樹茵而言,多殘酷,他不確定樹茵想不想見左桀,見了他會不會又崩潰。
「我先問問她。」最後,林順發說。
左桀只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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