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妓女,就該好好發揮職業道德,她慢條斯理地把支票收入抽屜裡,用一種珍貴而重視的態度,目光不瞬地將它收妥。
之後,她抬眉,輕輕柔柔笑著。服務時間到了!
她主動褪下衣服,主動用雙臂圍上他的肩。既是商品,就該當個好商品。
她的吻,笨拙而可憐,她是個不及格卻盡心盡力的性愛女神。
深吸氣,他痛恨她的委屈,痛恨她的笑容虛偽。他扯開她的手,將她拋回床上,他的粗暴教她錯愕。
「我做的不對嗎?下次,我會更精進。」她說。
「你該把自己弄得更乾淨,難道不知道,商品要適度包裝,才不讓人作嘔嗎?」
說著,他甩門出去。
再不久,華人太太進門,拿來新床具。小也懂了,這男人呵,有潔癖。
於是她合作再合作,她將自己洗得近乎脫去一層皮,穿上最漂亮的睡衣,帶著玫瑰香的頭髮披散在枕頭上。
她是商品,一次又一次,她提醒自己。
他已經離開了,不想再看到她可憐兮兮的配合,可是在電梯抵達一樓時,折返。
他恨極自己缺乏自制力,卻沒辦法提升自己的自制力。
他又回來!
二度進門,眼光冰冷,呼吸卻濃濁,他是個矛盾的混合體,冷漠與狂熱並存。
再不讓她主動,不要她努力想表現出可圈可點,競天俯下身,他的陽剛覆上她的纖細,他的灼熱抵住她的柔軟,體息糾纏,她的芬芳瞬地染上。
她沒有嬌怯羞赧,在金錢的背後,這些情緒未免矯情且多餘。
她迎合他的需求,他褪下衣服之後,他的唇含入她的,她淺促喘息,任他恣意品嚐。
這一夜,又是激昂纏綿,原始律動催促了兩人。
那天之後,他每次來,不交談,只同她上床做愛。
他們在床上做、在餐桌上做、在浴室做、在每個他興起慾望的地方做愛,他對她的慾望大到連自己都無法理解。
而小也不懂,沒有愛情的男女,怎能把情事做得契合圓滿?她懷疑,他的報復讓他重複這種沒有意義的感覺。
每回,她都想放空自己,卻每回都深受他吸引,不自覺地隨他起舞,沉溺感官刺激……
她沒辦法自控,因她愛他。但他,他怎能一面恨她,一面用這種方法懲罰?
念頭卡在心中,她想試著解開謎底,可是,那紛亂啊,越解越糾纏。
第七章
小也拿到證書了,是競天親手替她領回來的。
工作結束,她該回台灣,但沒辦法離開,因為她仍處於商品階段。
她將禁臠生活適應得很不錯,看書、看電視、研發新口味蛋糕,然後在主人進門後,奉獻身軀。
就說她是有能力的女人吧!不管把她扔到哪裡,她都能自在、適應,並生長得很好。爸說,她是生命力旺盛的野草,春風吹又生;她倒覺得自己是株仙人掌,再惡劣的環境氣候,都阻止不了她的生存慾望。
放心,自殺不是她這種人做的事,她只會把別人氣得想自殺。她不會讓自己枯萎凋謝,狀況越糟,她越張揚棘剌,挺直胸背,仰視蒼天。
所以,沒什麼,離開競天、結束交易後,她回到台灣,生活仍會快樂繼續,何況,她還帶著一大筆錢,要給小秩做創院基金。
瞧,她是一個多好的女兒、姊姊!?全世界都該為她這種擁有偉大情操的女性喝采鼓勵。
她將忘記巴黎、忘記賀競天和交易,這回,她要把舊東西全部丟棄,不再思念、不再遺憾,不再撫著空洞的心臟,埋怨自己。這些話,她時時對自己說。
她老唱著相同兩句歌詞:「我很快樂、我很快樂……」她老對鏡子裝笑臉,可她瘦了,明顯消瘦,那麼瘦的兩頰掛著笑容,更覺淒涼。
然而,不管淒不淒涼,她要笑,反正淒涼和睡覺吃飯一樣,都是她的生命要項。
小也用力攪拌鮮奶油,近來,門外兩位守衛先生被她的蛋糕討好了。
偶爾,華籍太太不在,他們會放風,讓她到院子裡走走,也願意和她攀談兩句,不讓她誤以為自己住在外星球。
她這才知道,自己被關在巴黎郊區,一幢隸屬威卡爾名下的房產,而華籍太太是帶大競天的保母兼管家,退休後,在巴黎定居。
難怪她對小也那麼不滿,她心疼未來的賀太太吧!
拿起刮刀,她將厚厚的鮮奶油塗在蛋糕外層。
她喜歡蛋糕,在吃不起蛋糕的年紀裡,她常站在麵包店的玻璃櫃前,欣賞裡面不同造型的蛋糕,想像它滑嫩綿密的口感。
十歲,她便立志當蛋糕師傅,立志讓吃不起蛋糕的孩子圍在她身邊,讓她將甜蜜分贈。
所以,在台灣念大學那段日子,她常在假日到孤兒院,為小朋友做蛋糕,她失去競天的笑容,只好用小朋友的真誠歡樂,來填補心中空洞。
她把鮮奶油擺進擠花器裡,開始裝飾它的美麗。
小也很專心,沒發現廚房門口,競天佇足。
他貪看她做蛋糕時的自信與專注,彷彿她創作的不是蛋糕,而是新生命;彷彿那不是簡單的食品製作,而是繁複的基因工程。
灑上碎核桃和細切的藍莓果粒,再將花了工夫做出來的巧克力泰迪熊妝點上去,她的確想賦予蛋糕生命。
完成了,蹲下身,聞一聞,好誘人,她要請守衛嘗嘗加了威士忌的新口味。
端起蛋糕,走兩步,她看見競天。
他來了!
她眼底的幸福感被黯淡取代,笑容隱沒。這刻,她記起,自己不過是妓女。
就這麼討厭他?隱隱地,競天的怒火揚升。
她折回料理台,把蛋糕放下,認命地往臥室方向走,準備「工作」。
她的認命礙眼極了,他上前一步,在廚房門口攔住她。
要在這邊做嗎?好吧!沒關係,反正華人太太的鄙視,她早習以為常。
踮起腳尖,她送上嘴唇。她的技巧越來越成熟了,才幾秒鐘,她挑起他的慾望。
競天的呼吸轉為急促,他接手主動,扶住她的後腦勺,加深了這個吻。
唇舌糾纏,體溫燃出熱烈。他要她,這念頭不曾或減,他對她的衝動並未因為得到而消滅。
他無時不刻想她,工作時想、開會時想、開車時想,想她的倔強,想她的快樂幸福總在發現自己時消滅,也想交纏時,她美麗的胴體浮上淡淡紅暈……他變得不容易專心。
他明知她是騙子,為何執意待在她身邊?他知道她所有東西都可以出賣,連感情都有議價空間,怎還是分分秒秒想著她的容顏?
只是懲罰嗎?他不確定了。
他不斷提醒自己,這個女人沒有真心;他不斷告誡自己,不能沉淪下去。他知道她不是小愛,知道她不像小愛,可這一大堆的「知道」,無法阻止他向她趨近。
他惶恐了,他預感著舊事將要重演,他會再度愛上她,而她仍然無所謂。
於是,他打電話告訴若築,等他回美國,就結婚吧!若築考慮三秒鐘,然後同意。
電話掛上,競天吐口長長的氣,卻發現,沒有意義。
於是,他又來了。
他在廚房與她燕好,他的激情,熱烈得無從理解,他一再做同樣的事,一再將自己擠進她的生命。
亙古的旋律和著混濁的喘息,他在她身上釋放熱情。
她的頭髮散亂,蒼白雙頰泛起紅暈,上衣被褪到胸口,嫩白的頸間胸脯,處處是他留下的痕跡。
他對她,不曾溫柔。
他從她身上離開,她默默轉身整理衣著。
他聽見她溢出一聲微小的歎息,冷笑浮起。不甘心嗎?是她要出售身體。
競天端起台上的蛋糕,走到客廳,洩恨似地一口一口挖食。
隨後,她也離開廚房。看一眼他的背影,小也自問,他們之間,將走到哪裡?搖頭,她放輕腳步,準備回房沖洗。她沒忘記,他有潔癖。
他淡淡的聲音自背後傳來。「過來。」
過去做什麼?該做的事不是已經做完?他們早就不再交談了,不是?遲疑地,她舉足不定。
「過來!」他再喊一聲。
吸氣,她緩緩轉身,緩緩朝他的方向走去,短短的一段路,她走了快一個世紀。終於,她走到他身前,低眉,不同他對眼。
她的脆弱不教他看見,她輸得很徹底了,但她不要在他面前服輸。
「當你的主人真不錯,可以見識你溫婉服從的一面,我記得你以前很凶悍。」他記得她對阿邦做的「啤酒人肉泡」。
叫住她,只是為了嘲弄?唉……隨便,那是買家的權利。
「抬頭。」
輕歎後,她還是抬眉望他,閃爍太陽光的眼睛失去靈魂,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貼在臉龐,他看見她眼底的空洞。
一定要這樣?要把不在乎表現得這麼明顯?
她不在乎他,從來就不!
她的不在乎惹火了他,小也知道,因他重重地把蛋糕放下、重重地走到她身邊、重重地瞪住勾起她的下巴,瞪她。
「你到底要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