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碗熱騰騰的老薑汁接到手中時,於丫兒明顯一愕。
「這……怎麼會準備老薑汁?」用過膳後,她正想要歇息一會,想不到舞葉收拾桌面後,竟還端來老薑汁。
「爺吩咐的。」舞葉說著,忍不住嘴癢又補了一句。「明明染上風寒了,原以為熬老薑汁是爺要祛寒的,誰知道竟是要給你喝的。」
他染上風寒了?忖了下,她小小聲地道:「舞姊,既然都已經熬了老薑汁了,何不多弄一碗給他呢?」
「他是誰?」
「他……」
「爺可是做了什麼教你不愉快?」舞葉敏銳地察覺,她的淡漠只針對周奉言。「你可知道這老薑汁裡頭還特地加了烏糖,天曉得這些烏糖還是前些日子爺自個兒煉的呢。」
於丫兒傻楞楞地說不出話,嘗了口老薑汁,辣味中摻著一股清爽焦甜,教她不禁微瞇起眼。
雖然在東江村裡,於家也算是有家底的農戶,想吃點糖味並不太難,但要嘗到如此風味純正,焦而不苦,濃而不澀的烏糖,價位難計,更遑論他親手熬煮,怕是千金也難買。
而加了烏糖的老薑汁,是為了緩和癸水來潮的腹痛……他怎會知道她的月信到了?
就算他知道,又怎會記得她每每癸水來潮,總是腹痛難耐?以往也曾經試著煮老薑汁,但沒有烏糖,那味就是澀辣得教她吞不下。
「烏糖得要用四重鼎走水煉製,煨火的工法十分講究,時間的拿捏和火候的掌握靠的是老道經驗。」一旁替於丫兒折衣收至紫檀衣櫥裡的雙葉,踱步到床前。「咱們爺真是沒什麼能難倒他的。」
「那真的是,咱們爺要是哪天不當神官了,肯定能成為制糖高手。」舞葉完全認同,非常推崇地用力點頭。「烏糖、糖飴、糖膠……改天要爺做點芝麻糖、楊梅糖應該也不錯。」
「要不要來串糖葫蘆?」雙葉沒好氣地問。
「我饞了。」舞葉一臉正經地道,雙葉毫不客氣地啐她一口,她壓根不以為意,逕自幽幽地說:「不過,就算咱們是和爺一道長大的,爺也不可能特地替咱們制糖。」
於丫兒垂著臉,不用舞葉明說,她也知道舞葉在暗指什麼。
「也不知道爺的風寒好些了沒?」
「聽拾藏說,還咳著呢。」
兩人一搭一唱,於丫兒把頭垂得更低了。難怪今兒個去牙行他未現身,原來是因為他病了。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去探望他,不管怎麼講,他終究是幫她的人,不論感情,只是探病,該是無妨才是。
「這咳症可是麻煩呢,難治。」
「可不是,這時要是喝個老薑汁也不知道成效有多少……於姑娘,怎麼著?」舞葉托著腮,瞧她走到跟前,佯訝問著。
「……我去給爺送老薑汁。」
「怎麼好意思讓於姑娘跑這一趟。」舞葉語帶調侃,微勾的唇角洩露幾分惡趣味。
「應該的。」
舞葉笑得壞壞的,走到門外,不知道從哪變出一碗老薑汁。「也好,我準備了一碗待會要送去,這就麻煩於姑娘了。」
「不麻煩,應該的。」於丫兒小心翼翼地接過手,走出門外又猛地回頭,小小聲地道:「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於姑娘了?」
舞葉揚起柳眉,看了雙葉一眼。
雙葉不解地問:「改喚夫人嗎?」
「不是,我叫丫兒,我有名有姓,叫於丫兒。」雖說她的爹娘識字不多,家裡的孩子取名都極簡單好記,但她喜歡她的名字,喜歡別人叫她的名字。
「如果你把這話跟爺說了,改明兒個起,我就叫你丫兒。」舞葉理直氣壯地當場開桌議價。
於丫兒半垂著臉。「我想想。」話落,踩著碎步走了。
「怎麼,今兒個去了趟牙行,倒是和於姑娘交好了,還要她跟爺多相處,你心底不難受?」雙葉待她走遠了,覷了舞葉一眼。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舞葉睨了她一眼。「咱們身份再怎麼比人高一等,一輩子也是周家的家奴,就算爬上爺的床,沒有名分更不會有地位。」
「我以為你不會計較那些。」
「我不計較那些,但我計較爺開不開心。」舞葉倚在門邊,注視著於丫兒的背影,瞧她小心翼翼地捧著碗,走上長廊繞過園子,直朝主屋的寢房而去。「我喜歡爺,但我更喜歡看爺開心的樣子,只要爺開心,我就開心。」
「是嗎?」雙葉走到她身旁,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眉頭不禁微皺,「她怎會知道爺的寢房是往那裡走?」
「就那頭亮著嘍,她不往那走,還能往哪走?」
「喔。」
「拾哥。」
拾藏守在寢房門外,遠遠的就瞧見一抹纖瘦的身影走來,待她迎面輕喚出聲,教拾藏微愕了下。
「於姑娘不需要多禮。」
「該要的。」
「於姑娘這時分過來是——」拾藏瞅著她手上的碗。「這是要給爺的嗎?」
「嗯,我聽舞姊說他病了,咳得很,而廚房既然煮有現成的老薑汁,我就乾脆送一碗過來。」她本要將碗遞上,但想了想,又問:「他睡了嗎?」
「嗯,爺喝了藥已經就寢。」
「他有找大夫診治了?」
「是的。」
「那……」自己像是白走一趟了。「這薑汁我帶回去喝好了。」
「也好,於姑娘今天剛進牙行,也該是累了。」雖說遺憾爺已經睡下,無法親自感受於姑娘的好意,但明兒個他轉告時,相信爺必定歡喜。
於丫兒點點頭,本是要走,又想到什麼,忍不住問:「他怎麼會病了?」
像是意外她有此一問,拾藏略微思索了下才道:「前幾日下大雨,爺淋了點雨,才會染上風寒。」
「拾哥都在爺的身邊,怎會讓爺淋了雨?」前幾日的大雨雨勢驚人,她待在房裡,光聽打在瓦上的雨聲,都感到驚心動魄,可是她要是沒記錯,那幾日聽雙姊說,他人應該是在宮中的。
拾藏一時無言。雖然於丫兒說起話來軟綿綿,毫無半點殺傷力,但這問話太過犀利,教他有些招架不住。
最終,他只能無奈歎口氣。「出了點意外。」
「拾哥,我沒有責問你的意思,希望你別在意,我先回去了。」察覺自己逾矩,於丫兒欠了欠身,轉頭就走。
拾藏本想要送她回去,但瞧她熟門熟路的,便打消了念頭。「
只是……拾哥?真是新鮮,從沒人這樣喚過他。
周家牙行。
近正午時分,巴律躡手躡腳地走進帳房,朝那抹背對著他的纖瘦身影而去,準備動手嚇人時——
「巴哥哥,我已經把印信文簿寫好了。」就在他來到約一步遠的距離時,於丫兒頭也不回地道,嚇得他以為她背後長了眼。
「你怎麼知道是我?」可惡,他的樂趣不見了。
「今兒個說船埠那頭有商船到,雙姊和舞姊去幫忙了,能留在鋪子裡的,自然就是巴哥哥了。」至於鋪子裡的牙郎各司其職忙亂得很,哪有空閒特地跑到後院嚇她。
巴律瞇緊了一雙桃花眼,漂亮的嘴撅得高高的,一副詭計沒得逞倍感失望,卻又不得不佩服她精闢分析的表情。
「巴哥哥,那麼待會從商埠接回來的商貨也得要登記嗎?」她寫完最後一筆才回頭問著。
「不,那些都是從大丹來的藥材乾糧,是羅家商舖要的貨,屆時我會派人通知羅家商舖的人過來點貨,不用寫在簿子裡,你只要將每日托請交易的商家路引、字號、商貨等等資料寫上即可。」巴律抬手輕撫著她的頭。「丫兒,咱們牙行裡的商貨有的是代客買賣,有的則是商家托尋,有的是咱們牙行自行屯貨,除了第一種,其餘的皆不用寫在簿子裡,那本簿子是要給官府瞧的,不用寫得那般詳實。」
第3章(2)
於丫兒聽完,秀眉緊蹙著。「可是這麼一來……」儘管外頭沒人,她還是忍不住壓低嗓音,「這不等於是走稅?」
巴律楞了下,沒想到她竟懂這麼多。「這個嘛……」他搓著光滑的下巴,斟酌著字句。「應該這麼說吧,牙行有三旬制,各種商貨價格不得隨意浮動,浮動必須有其理由,可問題是當遇到天災人禍時,有些糧貨勢必看漲,牙行得抑漲,但買賣主卻不見得賞臉,牙行自然得想個法子把這事給搓平,也就不方便往上呈。」
聽他說得言之鑿鑿,但於丫兒就覺得有那麼丁點不對勁。商船停靠在商埠下貨,漕河衙門就會先收一次稅,押一次契作,待商貨賣出得要再作尾契,要是沒記在印信文簿上頭,便很明顯的就是走稅,而這種走稅方式很危險的,畢竟漕河衙門那頭都已經有契作了。
巴律瞧她分明不信自己的說詞也無所謂,他沒必要在這事兒上頭解釋,重要的是,「丫兒,我肚子餓了呢。」他可憐兮兮地道。
於丫兒這才發覺都已經日正當中了,趕忙將桌上的各種簿子收妥。「巴哥哥,這兒有沒有廚房,我來下廚弄點簡單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