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巴烏城的繁華喧鬧聲不見了,就連上街的百姓也少有笑臉,個個人心惶惶,甚至城郊已有人攜家帶眷離開巴烏。
明明是七夕前夕了,巴烏城卻是處處縈繞著一股肅殺之氣,就連總是門庭若市的周家牙行,也難得出現了一連幾日的空檔,竟沒有半個客人上門,更別說是往來的商隊了。
然,有一點,卻教於丫兒萬分不解。
明明沒有商隊,沒有交易,為何船埠那頭仍是卸下不少商貨,而且總是趁著三更半夜進城。
而今兒個她終於明白了。
站在丙字號棧房裡,翻開一大木箱,驚見裡頭一件件的鐵甲,她既錯愕又像是瞭然於心,靜靜地回到帳房裡,取出王朝的地圖查看,就著位置猜想近來戰火引發的路線。
她看得專注,壓根未覺有人走進了帳房裡,輕輕地按住她桌面的地圖,她嚇得抬眼,隨即吁了口氣。
「爺,你嚇著我了。」
「怎麼在瞧地圖?」周奉言笑問著。
「沒,就拿出來瞧瞧。」她含糊帶過,收起地圖,才剛擱到書架上,邊上的畫紙卻如雪片般掉了滿桌,她嚇得趕忙要收起,卻被他攔截了一張。「爺……」
不要看啦,不管她怎麼畫都畫不出他的神韻,完全不及他房裡畫軸十分之一的功力,所以她至今還是沒勇氣拿給他。
「你畫的?」周奉言諮問著,看著自個兒的畫像。
今世不作畫的她為何開始作畫了,難道這是個徵兆?
「嗯,畫得不好,你別瞧了。」她急著想收回,他卻抓得更緊,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幾張。「不成,這裡的不能再給你瞧。」
「不成,你把我的神韻畫進畫裡了,得燒掉才成。」
於丫兒微愕,雖有不捨,但只要可能危急他的,她全都能捨。「可你房裡的畫軸怎麼至今還未處理呢?」相較之下,那支畫軸裡的畫像,別說神韻了,簡直是他走進畫裡了。
周奉言就著燭火,一張張地燒著。「那張畫軸我改日再處理。」
「喔。」見他毫不惋惜地燒著畫,她實在是搞不懂他。既然不能畫他的畫像,當初墜谷時,為何他會問她何時再為他畫張畫像?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爺,還未正午,你這時分怎麼會出宮?」
「宮中為戰事忙亂,我又幫不上忙,留在宮裡也沒用。」確定所有的畫都化為灰燼,他心裡突生的不安才微微地消去了些。
「他們不會要你指點迷津?」神官的作用,不就是在這當頭才顯得重要?
周奉言掀唇笑了笑。「藥石罔效了。」
「咦?」
周奉言吹熄了燭火,垂眼正視著她。「丫兒,我要你在十天後離開巴烏城。」
於丫兒楞住,一瞬間說不出話,像是深藏的恐懼突然落實了,好半晌才擠出破碎的聲音,問:「爺呢?」
「我要留在這裡。」
「可是爺會要我離開,那就代表戰火會延燒進巴烏城,你卻還待著……」
「放心,拾藏、戚行、巴律他們都會留在這裡,屆時我會讓你和舞葉先去西楓城找奉行。」
「可是……」
「放心,我絕對不會有事。」
「爺怎能如此篤定?」在他尚未回答之前,她大膽地追問:「因為這幾場戰事是你主導的?」
周奉言頓了下,尋思片刻才道:「是。」
「爺,你不知道謀逆是大罪嗎?」她心口一窒。「先前的鐵砂,眼前的兵器鐵甲……原來這些都是你企圖謀反所屯的貨。」
周奉言垂斂長睫。「丫兒,我會這麼做,是因為這是我瞧見的未來,我不過是順命而為罷了。」
「但也不該由你來發動戰事,要是被人發現——」
「除非你說出去。」
於丫兒直瞪著他,手心早已是一片汗濕。「打從我重生以來,我就發現有些事和我上一世的記憶不同,我以為重生後許多人事物的改變是正常的,但我現在認為,是爺在操控這一切。」
「是。」他毫不諱言地承認。「因為我等候的契機已現。」
「契機?」
「推翻大燕的契機,因為老天已經聽見我的祈求,出現了一個足以改變世道的男人,所以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為何要推翻大燕?只要百姓安居樂業,只要——」
「丫兒,你待在牙行裡這麼多年,你確定百姓真的安居樂業?」
於丫兒不禁語塞。「但就算如此……」
「大燕上上下下已經腐爛了,貧更貧,富更富,再這樣下去,百姓只會成為路邊屍骨,所以我決定讓大定重新奪回江山。」為了讓於丫兒安心地退到西楓城避開戰火,他不惜將計劃攤開。
當百姓無以安身時,一點煽動就能讓他們群起造反,而他只需要在每個城鎮裡安插一點人手,再將百姓組織起來,雖說是烏合之眾,但也能撼動腐敗的大燕,接下來再用他養了十多年的民兵,從東西包夾京城,讓皇城兵盡出,接著配合周呈曄的裡應外合,只要能攻進宮中,一切都不是問題。
一切都照他的計劃進行著,眼前只差臨門一腳,他必須無後顧之憂地與燕祿成鬥智,取得最後的勝利。
於丫兒聽得一楞一楞的,睇著黑眸異常燦亮的他,突覺他像是畫中人一樣,在瞬間扭曲了俊顏,教她駭懼地退上一步。
「丫兒?」
「爺……你不是順命而為,如果是順命而為,你怎麼會在那麼久之前就開始佈局,等候契機?」她從不知道在他溫潤如玉的性情之下竟深藏如此嗜血的魂。「難道你會不知道為了成就你的計劃,得要拿多少百姓的屍骨去鋪路?」
「成就大業,就得有所犧牲。」
「爺,你真的是我識得的周奉言嗎?」她不禁問。
周奉言頓住,他,變了嗎?
卷五。「生,雙飛」
於丫兒待在房裡,看著替周奉言繡制好的錦袍,天青藍的袍擺繡的是白色如意雲浪,革帶上繡的是水藍色雲浪,革帶上頭懸著以他倆的發所編織成的同心結。
她心頭紛亂,眉頭緊蹙。
為何爺會變成這樣?爺明明是個性如清泉的人,為何如今卻視人命如草芥?以推翻大燕的目標,卻能侍君十幾年,蟄伏著就只為了等待契機……爺的心機怎會如此深沉?
最要緊的是,要是失敗了該如何是好?
忖著,聽見門板推開的聲音,她沒抬眼也知道來者是誰。
「丫兒。」周奉言輕聲喚著。
於丫兒徐緩回頭,清麗小臉上是化不開的憂愁。
「丫兒,人是不可能不變,為了改變,己身怎能不變。」
「爺,我明白,但我不懂的是你為何要冒這麼大的風險?難道你沒有想過後果嗎?如果失敗了……」
「你忘了我擁有異能嗎?」
「可是……」
「我可以卜算未來,避開戰火,誰也傷不了我的。」他撒著謊,輕柔地將她擁進懷裡。「咱們只要分開一段時日就好,接下來咱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不好嗎?」
「可是我怕,」她把臉埋進他的胸膛。「我很怕。」
「不怕,有我呢。」他緊擁著她,為了可以永遠地擁抱她,他不惜把巴烏城化為修羅道。
哪怕聽到他的保證,她的心裡依舊不踏實,但她也清楚走到這一步了,不管她說什麼,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爺,我會聽你的話,十天後離開巴烏。」她知道,她必須妥協。
「很好,待戰事平定,我會立刻去接你。」周奉言終於鬆了口氣,就怕她不肯走。
「爺,我替你制了新衣。」她略退開他的懷抱,指著桌面。
周奉言眸光閃動了下,微微瞇起。
她拿起錦袍在他身上比對著,問:「爺要試穿嗎?」
「……不,下次吧。」她為他制過兩次新衣,而事情總發生在她制了新衣之後,這第三次,是老天示警嗎?
於丫兒臉色暗了下,隨即又打起精神。「那我就把新衣帶走,等你接我時再穿上。」
「好。」他說著,心底盤算著要找機會把這新衣給燒了。
「那……帶著同心結總成了吧?」她解下用紅繩繫著的同心結。
周奉言接過手,不禁問:「這不是髮絲嗎?」
「嗯,這是你我掉落的髮絲,這些年撿的,湊著湊著,我覺得夠用了,便打了個同心結,咱們夫妻總是要同心的。」
周奉言微微噙笑。「我會帶在身上,就像你在我的身邊。」
「那我送了你同心結,你要送我什麼?」她俏皮問著,想緩解離別在即的苦。
周奉言不禁失笑。今晚前來是為了說服她離開巴烏城,哪兒想過要贈她東西。
仔細想想,除了那把短匕,他不曾送過她什麼。
「你想要什麼?」他問。
她笑了笑,朝他勾勾手指,要他_下腰來。「爺,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記得,我在西楓城等你,你要記得我在等你。」話落,她湊上前去,偷了一個吻。
他楞了下,笑柔了黑漆的眸,回吻著她,再狠狠地將她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