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喉口隱隱發燙,彷彿體內有一片火海自肚腹衝了上來。
沒有爹娘就沒有今天的大妞,沒有蘭青今天的大妞又在哪裡?沒有當年的蘭青,今天關長平又會什麼樣的生活方式?
她不能不懂,不能不去想。這十年的生活,她知道蘭青是快活的,可是,有時她回頭又察覺他的憂思,那時大妞不懂,現在她懂了。
當年蘭青為什麼要與人合謀?如果不曾相識,他不曾來關家,能不能 改變一切?也許他不來關家,她爹娘照樣會被其他覬覦雙劍的惡人害死,也許他不來關家,蘭青依舊是那個害人也無動於哀的少年蘭青!
剛才師父想要說出她的心思。她不要!此刻她的心思多醜陋!她想要蘭青回來,可是她會對不起爹娘,她只記得爹娘的片段,明明是生她的親生父母,她卻只擁有這麼短的記憶、這麼少的感情!
這是不共戴天之仇,她該手刃蘭青才對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可是……蘭青疼她十年啊!她身上有著父母的血,同時也承受著蘭青的美好……
保住她性命的父母,她不能馬上說出口要手刃仇人,不能回報他們,豈能算是人子!
強大的罪惡感籠罩她。她自私,這種醜陋師父一眼就看穿,所以,她不敢讓師父代她說出口。
她的思緒難以控制,相互抗爭牴觸,以致滿身大汗,忽冷忽熱,一股作噁的感覺自腹中升起,幾乎要當場嘔了出來。
她在黑暗裡動也不動,即使身子麻了也毫無所覺,直到她聽得門喀的一聲,抬頭一看,門打開的同時,一束微光洩了進來。
天已大白了。
她竟想了一夜。
李今朝端了碗稀粥進來。寒涼的晨風灌進,渾身濕透的長平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很冷嗎?」李今朝連忙踢上門,看見她滿面的汗、微紅的眼眶,明明有眼淚卻不掉下。她蹲到長平面前,扮笑道:「你、一天沒吃東西,早就餓了吧?想事情,自然要吃飽喝足腦袋才好使。」
長平看著她半天,啞聲問著:
「今今一晚上沒睡嗎?」
「我作息不正你也知道的。」李今朝見她雙手發軟,笑著一口口餵她吃。
熱氣滑進喉口,溫暖了她的身子,體內的火焰好像被今今的粥澆熄了,長平勉強再吃一口,搖頭:「我吃不下了。」
李今朝柔聲道:
「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學學我,日子會很好過的。」
「我還不能哭。現在我落淚是為我自己,我第一次該為爹娘哭的。」
李今朝聞言皺皺眉,道:
「大妞的個性是這樣嗎?你是不是被附身了?」
長平用衣袖抹去滿臉的汗。她的手還微微抖著,瞥頭看見茶几上的瓜子肉,她不吃,反而從新的寶貝袋裡掏出一顆蜜餞含進嘴裡。
「今今,我好痛苦,以前我從來沒有這麼痛苦過,原來,你們都是這樣過人生的。」
這樣的話竟出自傻大妞嘴裡,李今朝撇開臉,深吸口氣,再轉回來時滿面笑著,聲音卻有些粗啞:
「那是當然。人有了記憶,總會痛苦的,只是你以前單純,惦記的都是快樂的事,現在你要捨掉某些不快樂的回憶,沒有人會指責你的。」
長平沒理會她的暗示,又塞了一顆蜜餞,啞聲道:
「今今,以前蘭青出遠門回家後,老是會受一陣風寒,雖然不嚴重,但我總覺得奇怪,明明蘭青是健康的,為什麼老在回家後生病?原來這個家……是他安心的地方,他在這個家是全然的放鬆,剛才今今進來時,我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來,忽然覺得暖和了。」
「蘭青也是啊。」
長平輕聲道:
「是啊,原來,蘭青不是因為這個家而放鬆,他是因為我在這個家裡,才把所有的戒心放下來。」
「嗯。」
長平見李今朝忍著不為蘭青說好話,不由得輕笑:
「今今,不管我做什麼決定,你都支持我。不會罵我嫌我,也不會怪我,你一直在我身邊,只會包容我。」
「大妞,不要管其他人怎麼看,那些人都是外人,都是屁。你只要顧你自己就好了。」李今朝暗示著。
長平彷若未聞,垂著小臉,道:
「我記得,以前有一次我生日時,蘭青跟我說,希望我能像今今一樣精神,但他只說那一次後,就不再提了,因為他知道,我跟今今不同,我只要蘭青跟今今就夠了,我不想廣結善緣,討人喜歡,只要蘭青跟今今在我身邊就夠了。」
李今朝動了動嘴,終究沒有說出口。大妞認生,蘭青絕對是幫手,她本以為是爹離不開孩子的天性作祟,哪知背後竟有其它原因,但此時她不想火上加油,蘭青對大妞絕對沒有惡意,只是自私了點。
又過一陣,長平才道:
「……我記得我爹娘疼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師父說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除此外,我什麼也不清楚。」停一會兒,她又道:「但我卻是很清楚蘭青是什麼樣的人,因為他跟我在一塊的日子遠遠勝過我跟我爹娘。每天我一覺起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蘭青,春夏秋冬,他總是比我早起,冬天他要早下床,棉被就冷了,所以,他都等我醒來後才下床,這些事我娘一定都做過,可是,我只記得蘭青為我做的。」那隱約的發熱感又來,令她說起話來彷彿全身都冒著熱氣。
李今朝放下碗,坐在先前傅臨春的位子上。她把玩著五枚銅板,道:
「大妞,你才幾歲?十二呢。我十二歲的時候忙著生活,哪來這麼痛苦的選擇。你也不必選,你可以放棄蘭青,當是還父母之恩,蘭青是我朋友我來救,與你無關。」
長平愣了下,看向她。
李今朝笑道:
「蘭青為我尋藥多年,我自是該兩肋插刀。傅臨春不幫,我來幫,蘭家不可能沒有背後隱藏的生計路,總要叫那個王八蘭緋交出蘭青的。」
長平呆住。那是說,她下必再掙扎,她放棄蘭青沒關係,因為今今願意救,不是她要救,是今今救,同樣都是救,那誰出手都無所謂了。
「我知道的大妞是很傻的,不會想太多的。」李今朝有意無意提醒。
長平緊緊閉著小嘴。
「真的不行嗎?」李今朝有點惱怒。「你的記憶出錯了你懂不懂?你年紀小,怎可能記得蘭青跟人合謀?你是被嚇到,才會幻想蘭青害關家,明白嗎?」
今今在搬梯子讓她下嗎?只要她騙自己,那些記憶都是假的,甚至,只要騙自己那些記憶模糊了,那麼,什麼不共戴天之仇、認賊作父都不成立了。
如果她跟今今一樣笑鬧人生,會不會好過點?長平低頭看著她的寶貝袋。
舊的寶貝袋在河裡被扯掉了,裡頭的蜜餞都是蘭青出門前陪她細細挑選的,現在全換新了,徹底換新了。
正因蘭青待她,歷歷在目,而父母只有幾個片段畫面,她才痛苦得難以選擇。
「你……」
「師父把決定權交給我,是要我慎重思考。要說出救蘭青太容易,可是救回蘭青後,我該抱著什麼態度,我能不能釋懷,這才是師父要我想的。否則,就算人回來了,我跟蘭青都不會有未來的。」
「你們這些人,以為腦子是怎麼做的?由得這麼七轉八轉浪費腦力嗎?,不如你……」
「今今。」長平忽然打斷她的話。「我記得很清楚,血案還沒有發生之前,我跟蘭青很要好,有一次,我不小心掉進衣箱裡,是蘭青找到我的。他笑著跟我說,以後要是再掉進去,只要輕輕地敲一下,他就會找到我。」
李今朝沒料到她記憶如此清晰。這幾歲的事了?
長平抬眼看著她,還帶點稚氣的小臉充滿倦意。
「那一天,我娘逼我不要出衣箱,然後蘭青來了。他沒尋到我,正要走時,我想,娘不要我自己出去,那蘭青發現我就能帶我出去,我就能看清楚蘭青臉上古怪的表情,我討厭他那時的表情,可是爹要我看我一定要看,所以我敲了一下。」
「他發現你了?」
「那時我想他沒有聽見,反而是另一個人回來,蘭青才跟著走回,現在想來他不可能沒聽見。」她停頓良久,拚命忍淚,啞聲道:「今今,我娘臨走前說蘭青是毒蛇,可是,這條毒蛇傾盡心力保護我。我爹要我用眼睛仔細看,那時我不懂,可是剛才今今進來時我才終於明白,我爹到最後還是相信著蘭青,要我仔細看出真相來,所以我用眼睛看了,我相信蘭青早就後悔入關家套消息了,他最後沒有下手害關家。」
李今朝聞言驚喜地望著她。
長平又低聲道:
「當年我爹本要帶我走的,他無法容忍我認賊作父,最後他將我藏在衣箱裡。剛才我反覆再三的想,那時我根本打不開衣箱,爹放我在裡頭,不是要我活活等死嗎?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帶我走,還能讓我不痛苦。現在,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在賭,賭他相信的蘭青會救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