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抬頭見娘親,摸摸娘親的臉。娘親朝她溫柔笑著,撫著她的額頭。「大妞,不怕,等過兩年你有弟弟了,他一定保護你到很老很老,代娘保護著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大妞一雙小眼睛看著她,然後笨拙地回摸娘親的頭。「娘娘,妞妞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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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溫和的男聲說道。
門輕輕被推開了。進來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娃,瘦瘦的,雙眼明亮,小臉沉著……跟以前那個帶點傻氣的孩子形同,而裡頭的精神卻大有不同了。
傅臨春定定望著她,撩過袍角坐在椅上,朝她招招手。
「妞兒,過來坐。」他等了一會兒,她還是垂首站在原地,傅臨春微微一笑,捻起一顆瓜子。「妞兒,以前你練完功,總是跟師父一塊啃瓜子。現在不喜歡了?要開始講起規矩了麼?」
小少女遲疑一會兒,坐上椅子,椅子有點高,她被蘭青養得還不夠高壯,雙腿蹭不到地。兩人中間有個方正茶几,一如往昔放置著一盤瓜子。
她想起來了。
每次練完功,她會被師父招來,兩人就坐在廳裡閒嗑瓜子,她跟今今一樣不會剝瓜子,師父每次都一顆顆咬開,瓜子肉任她吃。
那時她不會說話,師父也不會主動閒聊,兩人就這麼悠閒地待上一個時辰,才差人送她回家去。
師父只在興起時,啃著瓜子教她幾句詩詞,甚至,以她現在的眼光來看,與其說師父在教她武學,不如說他是個大玩伴。
她想,蘭青也早知道師父並不盡心教她武學,但蘭青一點也不在意,蘭青只在意她有沒有受到雲家莊的保護。
「妞兒會說話了,也比以前聰明了,還記得以前多少事呢?」傅臨春沒看向她,逕自散漫地啃著瓜子。
直到他聽見她低聲道「所有事」時,略為詫異地瞥向她。
「所有事?」他聲音溫和如春陽。「妞兒,你告訴我,你最初的記憶從哪時開始?」
她沉默一會兒,抬起頭看著他,輕聲說道:
「從蘭青來關家開始。」
傅臨春又愣了會兒,才道:
「那些事記得很清楚麼?」
「很清楚。我叫他蘭叔叔,他叫我大妞,從那天開始,每一天我都記得詳細,包括娘親放我進衣箱裡……蘭青與害我爹娘的人合謀……」說到此處,她緊緊閉上嘴巴。
「是麼……這麼清楚啊……」傅臨春又不說話了,漫不經心地嗑著瓜子。
窗外的天色漸漸轉暗了,雲家莊沒人過來請他們吃飯,直到天色盡黑,傅臨春無意間瞥向盤上來曾動過的瓜肉,他再問:
「妞兒,你幾歲了?」
「嗯?你還小了點,要再大一點就不會這麼痛苦了。要我說出你此刻的心情嗎?」
「不要!」這聲音變得有些激動。
博臨春神色未變,溫聲道:
「那你想知道什麼嗎?」
她安靜一會兒,才啞聲問道:
「師父,我爹是什麼樣的人?」
「你爹……」他沉吟著:「我與關長遠不曾見過面,江湖史上記載的不多,但都是些好事。妞兒,你爹十八歲入江湖,三十五歲遭衛官殺害,這其間他不曾上過雲家莊,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搖搖頭。
傅臨春直視她,微微一笑:
「這世上,有兩種江湖人不會上雲家莊一探自身在江湖冊裡的名聲。一是如蘭青這般壞事做絕,不理有多少人在暗地看著;一是如你爹那般助人不提名。雲家莊並不能完全記載世上所有江湖事,自然無法看盡你爹做的每一件事,也因此我只能告訴你,我對他瞭解不深,但,他為人正派,值得後人學習。你記得當年你爹讓蘭青入關家莊的原因嗎?」
「我記得我娘跟奶娘聊過,蘭青遭人追殺,蒙我爹相救。入關家莊一住半年,其間我爹待他如弟……待他如弟……」她擺在膝上的雙手緊握,再也說不下去蘭青當年的作為。
「那,你爹是個很好的人了。」
「……我娘呢?」
「你娘嗎……」傅臨春這次沉思更久,停了半刻鐘才慢慢道:「男外女內,你娘不是江湖人,也不曾傳出什麼事,但,你爹選擇你娘,你娘必定也是個好人。」
「是嗎……」傅臨春見她垂下頭,也不再多說什麼,繼續啃瓜子,直到啃光了。她那頭堆得跟小山一樣高的瓜子肉還是沒人理,他才又道:「傻氣孩子時的無憂無慮挺好的,是不?」
「無憂無慮真的好嗎……師父,以前我想的不多,我知道蘭青跟我爹娘不見有關係,我也一直謹記我爹的話,用我的一雙眼睛去看,師父,我親眼看見蘭青疼我,為了我曾差點喪失性命,甚至躇蹋自己來保全我,但他心中始終有介懷,如果有一天我開始說話了,明白真相下的意義,我會如何面對他?而我,明知蘭青疼我,我也願意疼他,可是,每次我一看見衣箱,我心裡就無由來地生氣。」天黑了,她看不見傅臨春的臉,但仍是轉向他。「傻氣的孩子不想深思真相下的意義,那時的我只是一個活在當下的孩子,現在的大妞卻得為未來而抉擇,才能面對所有人。師父,我本名長平,我爹嫌我過於蠢笨,卻打從心裡要我永遠平安,蘭青給了我十年的平安,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長平。」
傅臨春溫聲道:
「要我教你怎麼做麼?」
她沉默一下,輕聲說道:
「所有人都不是我,沒有辦法為我做決定,我才是經歷一切的那個孩子,該由我決定才是。」
「是嗎……」傅臨春嘴角微微揚起。「你這性子,看起來是跟親爹相似些才對,蘭青沒有破壞你的個性,可見他是真心疼你。」
她沒有應答。
傅臨春不打算左右她的心思。他再道:
「蘭青在岸口重傷,從此下落不明,這你是知道的。」見她還是沒有回應,他又道:「既是被蘭家家主帶走,那短期內蘭青不會死,也不會多快樂地活著,當日的船主說蘭青以為你被帶走才中計的。大妞,你得在明天早上前給我你的答覆。」
「明天早上?」她迅速抬頭。
「是啊,明天早上。」傅臨春輕柔地望著她。「你若選擇回到關大妞,與蘭青做切割,那麼,雲家莊撒手不管,這本是蘭家家務事,任他們內鬥到天翻地覆也與咱們無關;如你放不掉蘭青,你是我徒兒,我自然該盡全力替你救回蘭青,只是你要有心理準備,雲家莊不是無所不能,莊裡弟子至今探不到蘭青被送往哪,由此可見,蘭緋有備而來。」語畢,他起身,看了她一眼,想要摸摸她的頭,但手到半空,想起她已非昔日單純的孩子。
再傻一點就好,或者不要記得這麼清楚,哪怕記憶從四、五歲開始都好,她就能裝傻混過。關長遠的女兒不該受到這種煎熬,當年他要蘭青放棄大妞離去,固然是蘭青行事不正,但最主要還是擔心有一天這孩子察覺最親近的人曾參與血案計畫,那時會有怎番的結局?
世上不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但結局多半是玉石俱焚。
「師父……」她欲言又止。
「改日等你平靜了,我親自帶你去你爹娘的墳上上香吧。」
她怔怔地看著他,忽然間,她有了動作。
傅臨春柔聲道:
「不要跪。你第一次要跪的,該是你父母。以前你不懂,我自然不會說出口,你爹娘跟其他莊裡人,都由雲家莊暗地收葬了,妞兒,你瞧,明白得愈多,煩惱愈是天羅地網罩下來,還不如以前那樣開心,是不?」
他輕輕掩上門,留下一室的黑暗。
她垂著首,腦海充斥著所有的回憶。
師父不問她是非對錯,只要她自行選擇。她可以選擇先救蘭青,可是救蘭青後呢?心懷芥蒂如何面對?這正是師父要她抉擇的真正原因。
她想起她娘臨死前咬牙切齒地說蘭青是毒蛇……渾身不由得顫顫;她又想起幼年蘭青疼她,幾乎把自身最美好的一切都給她了,現在的長平有父親的個性,但,是蘭青讓她成為美好的大妞。
她再想起她七歲那年夏天,隔壁大嬸看他倆屋裡沒有衣箱,特地將家裡不要的衣箱轉送給蘭青。
她看見那衣箱就滿腹的火氣,那時她隱隱早知蘭青在血案裡插上一手,只是過於單純又依賴蘭青,無法分出自己無由來的火氣是為了什麼。蘭青看在眼裡,任著她發脾氣,不動聲色地處理掉那衣箱了。
蘭青一直在努力保有他倆的關係。
矛盾的思緒反反覆覆相互抗爭,豆大的汗珠拚命滑落,渾身止不住發抖,黑暗裡,她雙手摀住痛苦的小臉。明知此刻蘭青一定備受煎熬,但……但……
如果她什麼都不懂,任著蘭青心裡永遠有著隨時會被發現的不安;任著她自己心裡的惱怒老是找不到出處;任著爹娘就這樣消失在她的記憶裡,會不會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