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青—陣沉默。
最後,他輕輕再拉過她的雙手,輕撫過她充滿傷疤的掌心,道:
「你話真多。先拿碎絞肉回家準備包包子吧,一等傍晚我就關了店,回去再替你塗藥。」
「嗯。」
長平收拾一會兒,便離開麵攤,蘭青見麵攤裡沒有客人,拿過一本書垂目看著,從頭到尾沒有看一眼那騎士。
那騎士默默看著蘭青,又移到砧板上的菜刀。他想,這個蘭家家主始終是放不下長平,否則,這蘭青大可明的動手,而非暗地運氣移刀。
騎士回到他暫居的客棧時,沒有下馬,直接跟掌櫃地說:「結賬吧。」
「客人不是要連住三天嗎?」
「不了,我一住三天,江湖就會聞風而來采江湖八卦,還是算了吧,既然他連頭也不抬,那就表示他已有意願跟那傻瓜丫頭一塊平靜生活,我還這城裡一片清靜,不是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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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夏天,天氣高溫,家家戶戶實在受不了,長平租下的小屋子也悶得可以,蘭青就在小院子搭了吊床,驅趕眼紅的大妞回屋睡床上。
她本來也想在小院子搭吊床,但被他一口否決。屋外蟲子多,他睡屋外一來涼爽,二來若有人想進屋,也得先經過他眼皮下。一個笨姑娘睡外頭,未免太危險。
再者,大妞打地鋪一、兩年了,早該上床睡了。
這一天,炙陽高照,蘭青懶得開眼,懶洋洋地睡在吊床上,大妞就輕輕靠著吊床,默背著口訣。
她還是個傻瓜,明明練功練不好,偏死腦筋地認為就算不混入江湖,只要練武功力到上乘,有足夠保護自己的能力,就不再丟關長遠的面子。
閱長遠,這就是你女兒啊……
蘭青從沒跟她說過,她的手怕是無法拿起目前世上所有的武器了,傅臨春也不在,她只能憑著以前抄寫下來的口訣重複練著,內功也天天下忘,他看在眼底,最多偶爾指點她的內功,不打算教她他畢生武學。
她要學了,豈不成為第二個妖神蘭青?
他難以想像她顯露媚態……他有點想笑,真的難以想像這傻瓜妞兒能有多少風情來迷惑人心。
她邊背著那個時時漏掉的口訣,邊輕輕搖晃著吊床,讓蘭青睡得舒服。
事實上,他也覺得今日心神頗為舒暢,有一種朦朧的沉睡感。他合目,讓大妞陪在他身邊。
他不醒,大妞多半不會離開,為此,他感到歡喜,歡喜到就算有一天,她恨他想殺了他報仇,他也會心甘情願地讓她動手,只要她別讓他在死前知道她的恨意,她要怎麼殺他,他都無所謂了。
吊床輕微的搖晃停住了,大妞似乎在吊床旁一直看著他。他也懶得張眼,就這麼任著她看。
這丫頭愛看,就讓她看個盡興吧。
下知過了多久,他幾乎以為自己要沉入熟睡的狀態,忽地,大妞俯近了。
他發間被她插了什麼,他也只是嘴角微揚著,任她胡作非為。
呼吸有些交錯,他鼻間有著淺淺的大妞氣息。幾年前在關家莊相遇時,她還像個半生不熟的孩子姑娘,這兩年身上總算有點女孩家的香味,他想,那是她終於放鬆過日子的關係。
他不擔心,八成大妞又想哄他好眠。
沒一會兒,果然她的額頭觸著他的額面。
他心裡在微笑,想著:她就這麼一招。她這小鐵頭,怕他老犯頭痛症,想撞他又不敢撞,時常喜歡輕輕碰著他的前額。
接著,他的唇瓣被小心地碰觸著。
他的思緒霎時停住。
溫溫涼涼,彼此交錯,極是短暫。大妞是溫,他是涼,一時之間,他只覺得心頭一跳,腦袋立時空白起來。
怎會……她怎會……
如果不是我喜歡的人,就算意亂情迷我也不要碰。
蘭青猛地屏息。那一夜這頭小野獸笨拙啃他的記憶猛然回籠,流進他的心窩裡,四肢百骸到處流竄著當日她亂啃的觸感,那夜他只有錯愕,如今那回憶竟令他異樣敏感起來。
他聽見門咯的一聲關上,大妞是去準備午飯了,他那卷長的睫毛一掀,拉下發間插物,是樣式簡單的碧玉簪。
他注視良久,指腹輕輕撫過那簪子。
傻姑娘,她以為簪子斷了,再換新就行了嗎?
還是,她只認為他戴上好看才送的?
他不願去多想。對大妞,他不想去揣測,不想去懷疑,忽然間,門又打開了,他直覺插回簪子,合起目來。
他合什麼眼,躲避她什麼啊……
輕軟的薄被輕輕覆在他身上,他額面又有溫暖的手溫,粗糙的掌心測著他的額。
大妞這手……這嘴……怎麼老是暖和的呢?
當她的手又抽離他的額面時,他幾乎要拉住她了。他想問,為什麼她要……她要親他?但,他的眼,不知何故,就是沒有張開,直到門又合上了,他才緩緩張眸。
他又拿下那碧玉簪凝視良久,嘴角下意識地輕揚,涼潤的唇瓣輕輕碰觸著這碧玉簪。
這一天,他睡得極熟。
然後,他得了一場風寒。
第十五章
好苦!
蘭青將最後一口藥飲盡。
長平滿意地自腰間寬袋拿出一顆蜜餞送到他嘴邊,當作獎賞。
他看她一眼,唇線微啟,任她送入嘴裡。她的指腹輕輕擦他的唇瓣,他心一跳,目光掠開,又忽然拉住她的手。
「你怎麼不暖和了?」
長平收起藥碗,聞言,先是一愣,接著笑道:
「蘭青受風寒了,身子在發熱,當然覺得我涼了。」
「是嗎……」他暗吁口氣。
她小心翼翼地彎身,細心將他微微汗濕的黑髮撩到他身後。
蘭青看著她離自己極近,屏息不作聲。
她又笑:「蘭青可以睡了。」
「你真像老媽子。」他遲疑一會兒,順著倒向床上,任著她替他蓋被。她又朝他笑咪瞇的,像哄孩子一樣的哄他。「晚上你要不舒服,再叫我起床。」
這丫頭……還真的挺高興他受寒的,是不?她完全不遮眼神,那滿滿寵溺的眼神,讓他以為他是一個正被疼愛的孩子。
大妞,真的也會照顧人了啊……
「江無浪可曾生過病?」他脫口。
「無浪身體應該跟我一樣好。」
「你對他倒是挺熟的。」
她不知為何他提起無浪,順著他的話題說:「他人好。」
「人好到,若然有一天他生病了,你也會像照顧我一般去照顧他?」
她呆了呆,又認真思索著,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這問題要怎麼答。
蘭青目光挪開,淡淡地說:「我困了。」
「好。」
蘭青又看向她,見她抱著薄被往戶外,他疑聲問:「你去哪兒?」
「現在天氣熱,還沒入秋,我去院裡睡吊床。」
「外頭蚊子多,你去睡什麼?」他皺起眉。「睡……就睡地上吧。」蘭青見她露出些許失望,不由得暗笑她還是個貪鮮的孩子。
她十二歲才大開神智,今年才十九歲,說起來真正常人的生活她才過七年而已,這七年間她雙肩沉重,一心想著他,拉著他出江湖,從來沒有聽過她的抱怨……十九歲的少女,不是該如華初雪那樣態意放縱麼?
她熄了燭火,在床邊打了地鋪睡著。蘭青輕輕撫著嘴,白天那吻到底是真是假……他心思微亂,這小悶葫蘆,到底打著什麼心思?
「蘭青怎麼不睡?」
黑暗裡,傳來她的詢問,他隨口道:「你這小小醫術跟小時一模一樣,一點進展也沒有,都是苦得要命。你都花時間在學武上麼?」
「嗯,學武有用,我沒再學醫了。」
那樣的武叫有用?只怕學五十年都還敗壞傅臨春的名聲。他思緒停一會兒,她沒再學醫,竟然還能將十年前的藥抓得神准,這……
他又聽見她呼吸陷入睡眠,酸澀的心憐情緒竟然浮出檯面。他早注意到了,有他在,她總是睡得快又熟,可以想見過去那幾年她為了學武,犧牲多少睡眠,背負多少擔憂……
大妞別伯,他會一直在。這句話,到口他又住嘴了。
他合上眼,風寒令他疲倦,正想入睡,忽聽著咯的一聲。
頓時,他的美目,冷冷地張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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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的門被打開了。
蘭青無聲地下床,彎身抱起大妞。
大妞被驚動,輕輕掀眸,一聞到他身上的氣味,以為只是像平常那樣蘭青就在身邊,沒有察覺她自己正被抱著,於是,她又閉眼睡著了。
「……」這個笨丫頭、這個傻丫頭!如果是旁人呢?如果只有她一人住呢?蘭青真無法想像,沒有他在的那五年,她是怎麼自保的?他帶惱地抿起嘴,小心將她放上床上,而後他跟著上了床,就躺在外側。
接著,屋子大門被打開了。
蘭青一聽腳步聲,就知此人只是普通小偷。
這座城馬馬虎虎,懸賞告示的江湖人少得可憐,就是小偷多了點,連這種破屋都偷,這偷兒的眼該挖了出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