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公雞啼叫,遠方泛起天光,她那袋蜜餞幾乎要被清光了,她重複再問一次:「蘭青,我們慢慢走,走到適合我們的地方,然後住下,好不好?」
「我若說不好,你這頭小蠻牛,怕也會不顧我的意願,強行帶我走吧。」
長平沒有靦腆的笑,只定定看著他。
蘭青轉頭看向她,美麗的眼眸一對上那雙清亮的目光,就知道自己終究會屈服藏在內心深處的渴望。
沒有江湖、沒有仇恨,不用猜忌,只有大妞。
只有一心疼他的大妞。無論他會不會有二心,都只會一心憐惜他的大妞。
「好。」那聲音輕輕淡淡地。
在這一年的年初,這一個晨與夜交接的模糊時刻,他願意放下曾有過的屈辱、怨恨、算計……只想單純地信賴眼前老實的少女。
不管以後他是不是會做出後悔的事,不管以後他會不會面對她的背叛,甚至,他這次的決定將害了大妞,他還是放下開他一生中唯一掛在心上割捨不去的大妞。
這麼普通的大妞,只有成衣鋪的衣物適合她,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心裡有多高興大妞的不出色。
當年的蘭青,就是要這麼普通的大妞。
大妞聞言,極力壓抑面上喜悅,眼眶已紅。「嗯。」
「你很高興?我不再是過去的蘭青,不要奢想過去的日子。」
「我沒奢想。」她笑道:「蘭青,我扶你進屋,你該多休息。我好困呢。」
他聞言皺眉。「又困?」
她揉揉眼,又笑:「有蘭青在,我總是放鬆著。」
蘭青靜默一會兒,才道:「別睡熟,明兒個你還要早起照顧我。」
「嗯。我照顧你。」
第十四章
一年後,元宵節。
煙火升天,歡喜的炮聲連連,長平吃完元宵後,與蘭青在掛燈的小道上閒逛著,她每看一個燈籠就停下來,蘭青也在她身後隨意地停步。
「蘭青,這跟雲家莊那裡好像。」
「是啊。」他不經心地應答著。
長平並不覺得沮喪,蘭青是怎麼樣她都接受,如同她一向口拙,炒不起熱鬧的話題。如果她口才好,個性活潑又大方,也許蘭青很快就會心無芥蒂,但她想以最真實的一面對著蘭青,就這麼慢慢來也好。
她什麼都沒有,就只懂得埋頭苦幹。蘭青用了人生最精采的十年陪她,那麼,她現在也是蘭青當年的年齡,也可以跟蘭青耗上十年。
「馬車要開始了!」有姑娘們紅著臉自他們身邊擦身而過。
長平輕噫一聲:
「這裡也跟雲家莊一樣,也有討好運的馬車嗎?」
蘭青看她一眼。「過去看看吧。」
長平微笑點頭,一塊順著人群而去。馬車果然已備在那裡,年輕貌美的紅衣姑娘搶著上車。
蘭青看長平一身紅衣,笑道:
「想玩就上去吧。」
長平想了會兒,道:「蘭青,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討些好運來。」
像以前那樣嗎?蘭青目光不由得柔和起來。他見她還真的往馬車鑽去,暗自失笑。
她這哪叫跟人搶著馬車,明明懂得功夫,卻不好意思用力推開其他姑娘,想要順著姑娘們上馬車又被擠出來,最後只落到站在馬車角落的下場。
這就是他教養十年的大妞嗎?
她對他蠻,但在平常個性卻是很好,這一年相處,發現她七成有著以前的孩子影兒,剩下的三成長大了,多少懂得人情世故了。只是,她懂得人情,卻不會去迎合,如同以往的關長遠是個爛好人。
馬車啟動了,蘭青順著人潮,負手跟了上去。有的小老百姓瞥到他滿面疤痕,慌張避了開來;有的大膽多看他兩眼,竟接著不受控制連連看著他。
他不理會,逕自跟著馬車走。他至今沒有停練蘭家妖功,大妞沒阻止他,她就是這麼一直看著他。
有時,他為此感到心喜,又有時,他厭煩到巴不得挖出那雙眼睛。
「不知這回又有多少佳偶因此成了?」有老頭子在跟旁人閒聊。
蘭青漫不經心地聽著,目光落在長平身上。那傻丫頭興匆匆自寶貝袋裡抽出空袋,就等著接花朵。
被擠成那樣,還能玩得開心,這就是大妞吧。
他嘴角不自覺抹上笑。
「去年丟花的,嘿,都生男丁了啊。」
蘭青的笑容微地一頓,終於注意到丟花的,都是年輕或壯年的男子。
「郎有意妹有情,當然會去接這花。前年有個少年丟錯花,最後還不是甜蜜蜜成親去,說起來咱們城裡的姻緣天定馬車可是其它城鎮比不上的。」那老人沾沾自喜道。
一雙美麗的墨眉攏起,蘭青瞧向車上。那傻妞還在等著接花呢,有人丟花,她舉高想接,但旁邊的姑娘推開她,一個青年丟花丟得高些,大妞眼一亮,輕跳起來想接住。
蘭青面色微沉,腳尖踢起一小石塊到手上,掌力再一彈出,直接打飛那將要落入大妞袋裡的花。
黑夜裡,大妞的眼力沒那麼好,明知有東西正好擊中小花,她卻不知是什麼東西誤擊小花。
她不死心,又積極向上,準備攔截其它小花。
他神色冷淡,再踢石塊直接打偏小花。
長平一頭霧水,東張西望,看看是不是天空掉什麼東西下來,接著她確定沒有妨礙了,又微笑地準備接花。
蘭青一路尾隨,一路打掉她快搶到的小花。車上的大妞愈來愈覺得不對勁,往蘭青這頭看上一眼,蘭青一臉自然,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馬車到了終點,她的袋子空空,一朵好運紅花都沒有,她翻身躍下馬車,注意到一車的姑娘全有了花。
這可不好,她希望蘭青今年有好運,無論如何得拿到一朵,終點有名青年手裡還有花,本想硬著頭皮跟他要,但身後一句——
「大妞,走了。」
長平遲疑一會兒,有點發惱,見蘭青要走了,她只好追上。
「拿到花了嗎?」蘭青故意問道。
「……」她悶著氣。
蘭青沒等到她答,回頭一看,她奔入巷裡,他心裡覺得古怪,徐步倒回巷口,她又跑出來靦腆地笑道:
「蘭青今年一定好運!」
他低目看向那一袋香花,再一微瞟,黑巷裡樹枝正光禿禿的。
長平滿面通紅,硬塞到他手裡。「好運一定到。」
「好運一定到啊……」他跟著她重複,嘴角隱隱帶笑。
夜深人散,他倆回到暫居小屋。
他們每到一處,為了看能不能適應當地,大妞會租上個小屋子,有時住個三、五天就離開;有時快一個月才離去。
就算是當個無根浮萍也要懂得享受,大妞這麼說著。
他想,多半是今朝教她的,這傻丫頭哪懂得享受,床只有一鋪,她打著地鋪睡,他就睡在床上。
「天冷了呢。」他道,連外袍也不脫。
「沒關係。」她熄了燭火。「蘭青你的傷雖好,但總得多養養身,不要睡地上,將來老了會很辛苦的。」
「你還真成了小媽子。」一頓,他忽然笑出聲:「就在這裡住下吧。」
長平聞言驚喜。「蘭青喜歡住這裡嗎?」
「談不上喜不喜歡,但這裡跟你自幼成長的環境很像,不是嗎?」
「那……蘭青,煮麵賺錢嗎?」她吶吶道:「我們手上錢不多了……」
他聞言,眨了眨眼,連笑兩聲:
「改明兒,你嘗嘗我煮的,要還能入口,靠此度日也未嘗不可。」這麼笨拙的姑娘……連說個謊也不會。她哪會沒錢,她的寶貝袋裡一直放著李今朝給她的金朝錢莊牌子,她只是想要讓他真正定下來而已。
黑暗裡,他看見她萬分的驚喜,那雙眼亮得跟天上星星一樣,幾乎讓他有一種錯覺,大妞只要他,一生一世不會離開他。
她有些興奮,脫鞋上床。他目光掠開,倒在床上合上美目,任她替著他按摩頭穴。
這傻瓜,總以為日覆一日替他按摩,他就容易入睡了嗎?他的頭照疼,覺照樣無法熟睡,她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
雖是這麼想著,但他還是捨不得她這樣熬下去,於是假裝入睡。
她還是多揉了一陣,才低聲問著:「蘭青,睡了嗎?」
他沒有回應。
呼吸微地交錯,他感到她俯頭盯著他看。她的呼吸有些凌亂,不知是對他著了迷,還是因為他決定將要一試平凡生活,她因而高興到難以平復心情?
他早就察覺,明明大妞有時看著他傻了眼,他都能感覺她呼吸急促一如那夜小野獸了,她卻能自打巴掌,當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她的額頭輕輕碰觸他的。
他心一跳,直覺想著:不要!若在一年前,甚至半年前,大妞想要圖謀一時快感,他滿足她就是。
可是現在……他不想大妞事後懊悔,不想大妞一生有了遺憾的親熱。她若遺憾了,兩人間的生活必會產生變化。
他……也開始變了麼?開始融入現在平靜的生活嗎?
「……」那聲音極輕。
若不是蘭青習慣她說話的音調,真要聽不出她在自言自語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