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由火煉製而成,但表面透涼冰寒。
是真的決定了……
"陶瓷……陶瓷……陶瓷……"
她的手心包住門鎖。
"陶瓷……別打開那門……"
她的手向左邊扭轉。
"陶瓷……那不是你要走的路……"
卡嚓。十字架的門打開了。
"不……"
半開的門湧出了鼎盛兇猛的力量,陶瓷受到衝擊和震懾,剎那間走出了內在潛意識中的無垢世界。
複雜的抉擇又回到腦際。
心志回歸陰陽路上,她便清楚聽到背後有人說:"陶瓷,別走進去!"
她回頭,雖然視力不明,但知道死神跟在她身後,還感應得到,不遠處站著桑桑。
陶瓷與死神近距離對望。死神說:"你不能進去!"說罷,他伸手抓住陶瓷的右手。
這一刻,陶瓷不知何去何從,她失去了做決定的能力。
死神意圖把她拉回來,但陶瓷的左手抓住門鎖不放,於是,原本半開的門,被拉動後變為中門大開。
要進去的人來不及進去。悲慘之事,就意料不及地展開。
苦魂如洪水暴湧,隨著大開的門流散。苦魂太苦,以至形態不全、異相、駭怖、破落、淒厲……一堆接一堆,由十字架內爭相擠擁出來,成千上萬浮散在陰陽路上。囚困太久,這突如其來的自由,令苦魂一時無所適從,有的跟隨大隊盲目湧前,有的狂喜號叫,更有急不及待顯露本性:猙獰的、囂張的、殘暴的、瘋亂的、邪惡的、仇恨的、暴烈的、歹毒的……各形各相,在陰陽路上亂走。
陶瓷死抓住門鎖,她衰老虛弱的魂魄受盡苦魂的衝擊,在苦魂的暴浪中站不住腳,浮散半空。洶湧的苦魂擠破她的魂魄,令她支離破碎。死神拚命捉緊陶瓷的右手,但他馬上發現,他什麼也沒捉緊。苦魂亦衝撞他的身體,每一次衝擊,都如萬拳搥心。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畫面,邪惡、骯髒、苦難、陰暗、卑劣、低賤、嘔心、駭相、驚慄、瘋狂……充斥每一分毫的空間,閉掩著任何一絲可供活命的空氣。
身為人類的桑桑早已被苦魂推倒,因她是實相,苦魂沒穿破她的身心,她爬到角落瑟縮起來,全身痛楚不堪。此情此境,她深感震驚和嘔心,但她仍能在苦魂的洪流中仰頭探視,觀察每張苦魂的臉,看看有沒有她要找的人。
"陳濟民……"她淒然叫喚。
苦魂把空間堆塞得太滿,桑桑漸感窒息。
仍然抓住陶瓷魂魄的死神回頭一望,看見桑桑氣若游絲地伏臥地上,更被萬魂踐踏,剎那間,他想放棄陶瓷轉身營救桑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在這危難關頭,一直躲在死神背後的憐憫飄浮而出,渾身閃光粉紅的她在灰黑的苦魂潮浪中特別顯眼,她的愛心能量太豐盛,令她在如此不堪的情境下仍然微笑,她明白了死神的心意,於是穿越洶湧的苦魂,飄浮到桑桑跟前,以她那柔軟如羽毛的軀體環抱著她。
桑桑在憐憫的保護下,得回所需的力氣,她再次抬起頭,繼續尋找陳濟民。
死神沒再理會桑桑,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陶瓷之上。苦魂猛裂衝撞,陶瓷的臉孔被撕破扯碎,來不及悲叫,半張臉在死神眼前如風沙碎掉,散在苦魂的怒潮中。
陶瓷以餘下的半張臉嘶鳴哀號,苦不堪言。
死神朝她狂叫:"你跟我回頭,避過此劫!"
陶瓷聽到了,她那滿佈白點的綠眼珠溜向眼角。
苦魂再襲,她的下肢被活生生扯離。
陶瓷仰面悲叫。
死神叫喊:"你放開你的左手!"
陶瓷繼續淒厲呼喊,而她的左手仍然緊握門鎖。
死神狂呼:"只要你放手,我便可以帶你走!"
陶瓷聽而不聞,她的左手把門鎖抓得更緊。
死神看到了,瞪大眼睛,嘖嘖稱奇。
早已魂魄不全,仍然固執至此。
在這令人愕然的一刻,陶瓷的頭顱被苦魂撞擊,立刻凌空拔掉,再被吹散於萬魂之中。
陶瓷的魂魄只剩下無頭無下肢的上半身,她的右手被死神拉住,而左手則堅定不移地緊握十字架的門鎖。
死神逆苦魂洪流趨前,意圖伸手抓住陶瓷那只執迷不放的左手。就在差一點抓到陶瓷左手之際,苦魂撞碎了陶瓷的左手手臂,一直抓緊陶瓷右手的死神,被萬魂沖湧到空間的另一端。死神在鼎盛的衝力中仍然睜著眼,看見陶瓷的左手死扣在門鎖之上,而他一直抓住的右手及陶瓷的上半身,亦被苦魂狠勁地撕破衝散,魂魄的碎片如細沙四散,死神的雙手往空間亂抓,卻半分也抓不回。
苦魂浩瀚而來,死神不支倒地,被萬魂踐踏,他聽見自己的骨頭碎裂、內臟溢血,傷痛如同凡俗的軀體。
陶瓷的魂魄只餘下一隻死心不息的左手。
萬魂狂嘯、怒吼、激盪瘋狂,他們怒衝著前方的空間,展露惡魂的本性。收在十字架內的魂魄,全是自殺、十惡不赦與及不情不願被收服的怨靈。被收在十字架後,他們重複體驗死亡的苦毒,萬劫不離;縱有丁點善念,也在折磨中耗盡了。十字架內的魂魄,最毒最惡最苦,最無法超生。
這些苦魂踏過死神的身體,他在陣陣愁苦惡毒中無力撐起身。還以為絕望了,要放棄了,死神卻在一念間衍生出力量……
無論如何,在這場比試中,他一定要贏她。
被死神撥開的魂魄有些怒吼,亦有些浮散走避。當中一堆轉移了前行方向,散落陰陽路的險壁旁。
數千個苦魂擠到險壁之處,加重了該處的魂魄流量。得到憐憫保護的桑桑不住探頭,雙眼忙碌地轉動,搜尋陳濟民的影蹤。憐憫愛的能量,為她倆架起一個無形的粉紅色保護罩,使她們的處境比死神安全得多。
尋找陳濟民,只能靠心的感覺。
未幾,有一張面孔飄至,他看來五官端正但神情無辜迷茫,桑桑定神凝望這張臉,湧起叫喊他的衝動。然而,心念剛至,她又閉上嘴巴,她下意識知道不是他。
說不出真正原因,就是心知他不是。
桑桑咬了咬唇,並不讓自己懊惱困擾,她不再望向那片魂,立刻轉面繼續搜索。
她要自己相信愛情的直覺。
誰是誰不是,立場要堅定不移。
類似的正常臉孔偶然出現,他們全都略帶人的氣息,是少數不可怖的苦魂。桑桑看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在眼前溜走,堅決相信內心的判斷。
直至,這張臉出現。
夾雜在萬魂中的這張臉,面形略長,鼻子高高,濃眉大眼;他眉頭深鎖,緊閉著唇,算不上英俊,但可靠有深度,顯得沉著嚴肅。桑桑一直目隨他,漸漸,她就有了異樣的反應:心痛。
看見你,我的心便很痛很痛。
頃刻,她離開憐憫的懷抱,向那魂魄呼叫:"陳濟民——"
萬魂浩瀚,他聽不見。
她再叫:"陳濟民!陳濟民!"
那魂魄稍為驚醒,目光不再呆滯。
桑桑不放棄,企圖穿過苦魂怒潮走近他:"陳濟民!是我!"
那魂魄已隨大隊溜走。
桑桑強行撥開身邊的苦魂,推推撞撞向前走:"陳濟民!我認得你的臉!"
驀地,那魂魄在眾魂間停下來,緩慢地轉面望向桑桑,在四目交投的一刻,他覺醒了。
"桑桑……"他叫喚她。
"陳濟民!"桑桑興奮得淚凝於睫,並拚命走前:"我知道一定是你!"
陳濟民穿越苦魂的浪潮,不惜一切走向桑桑。在他們相擁的一剎那,生命傲然重生,桑桑把從憐憫身上得著的愛傳送到陳濟民的魂魄中,這抹魂立刻便重新回復色彩,不再只是一身的死灰。
陳濟民感激地說:"謝謝你認出我的臉。"
桑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不住撫摸這抹魂的臉,但覺他的五官輪廓早已烙印在她的心上千年百載。愛人的臉,怎會認不出來?
她拚命地點頭,一次又一次。
陳濟民問她:"傻娘子,你點什麼頭?"
桑桑哽咽地說:"我愛死你這張臉!"
是了是了,萬魂之中,就是這張臉。
死神終於走回陶瓷的左手前。苦魂繼續由十字架的大門湧流四散,十字架內的世界究竟有多遼闊深遠?舊魂新魂洶湧不絕,收在斗篷人名下的魂魄,何止千億。
苦魂從死神身旁擦肩而過。混在這群魂魄中久了,死神已練成屹立不倒。他伸手重新握住陶瓷的左手,那手腕精巧幼小,恍如少女的骨骼,然而手指的力度卻如鷹爪,扣緊十字架的門鎖。
死神對左手說:"累不累?"
左手繼續它的固執堅決。
死神笑起來,回復了幽默感:"我曾否對你說過,我極佩服你?你的志向從不改變,立場堅定。單是這份意志,已足夠創造另一個宇宙。"
左手扣著門鎖,不予死神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