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他看見了她——他的「前妻」。
她很活躍,遊走在不同的對象間,游刃有餘,而且很懂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雖然,這種應酬的手腕,在這樣的場子是基本配備,但他還是覺得……
那不是她。
怎麼樣也不能習慣,眼前這個長袖善舞的社交女王。
在場的,大多小有地位,不會叫不出名字,而她眼色很尖,做人又圓滑,看了半晌,他便知道,這是在為她的丈夫做公關。
甚至,不著痕跡地替丈夫談下一筆金額不小的訂單。
而現在,她正與一名駐台的外商主管相談甚歡,對方讚她:「你英文說得真好,有下過苦功?」
她笑了笑,回道:「我丈夫教的。他是個嚴師,在這方面完全不講情分。」
「你們中國,不是有一句話,叫嚴師什麼的……」
「嚴師出高徒嗎?高徒不敢當,但他真的是一個很棒、很優秀的男人,我一直都覺得,這一生能遇到他真是太好了。」
是嗎?能遇見那個人,是今生之幸?那遇到他這個「前夫」,或許就是她人生中的不幸吧!
一個……總是開空頭支票,到頭來,什麼也沒能為她做的騙子。
他自嘲地想,無聲朝她走近。
龔悅容談完,一轉身,幾乎撞上那近在咫尺的身形,她連忙往後退,優雅地一側身,避開他的扶持。
「你貼那麼近幹麼?」媚嗔他一眼。
那一點也不訝異的表情,顯然早知他在這裡,卻一點也沒有過來跟他說句話的意願,完全當陌路人就是了?
好,她要演,他也不是不能奉陪。
順手撈來兩杯香檳,一杯朝她遞去,舉杯敬邀,氣度翩翩。
她倒也賞臉,接手,帶笑輕啜了口。
「我們談談。」他率先往陽台的方向去。她聳聳肩,無可無不可地尾隨。
定住腳步,他回身,認真地上下打量了一會兒。
一年多來,頭一回如此近距離審視她,她變了很多,許多部分,都不是他記憶裡的那個樣子,直覺便脫口道:「你似乎……胖了點。」
好你個楊仲齊,一開口就挑釁。
她吸了吸氣,堆起虛偽的甜笑。「喔,我丈夫喜歡豐腴一點的女孩子,抱起來比較舒服。」
「我不喜歡。」他本能道。
關我屁事。她在心底冷哼,臉上笑意卻不曾稍減半分。「真遺憾。不過我好像也不需要迎合您的好惡。」
「不需要?」
「當然。」你是我的誰呀!
他定定望住她,看她虛假的笑容要掛到什麼時候。
「楊先生,你要繼續跟我大眼瞪小眼嗎?如果沒其他的事……」
答案出來了……那副虛偽的表情,是她的第二層皮,完全撕不下來。
很好,他跟她卯上了。
「有你的,楊太太。」完全不需當事人同意,就直接由她的先生,變成楊先生,算她行!
「你記錯了。我先生姓顧,你可以喊我顧太太。」很有禮地遞上名片,請多指教。
他低頭看了一眼。
龔雲顰。
一如印在那張喜帖上的名字。
沒事改個筆劃多得要死的名字,寫完旁人都打瞌睡了,有什麼好?
對她一心想擺脫過去,連名字都能捨棄不要的行止,莫名惹怒了他。
「是嗎?」他勾唇,笑得比她更虛偽。「要不要賭賭看,你究竟是楊太太,還是顧太太?」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恐怕還搞不清楚狀況。」他傾前,一字字格外清楚地在她耳畔柔緩低語:
「我們的婚姻關係,一、直、存、續、著。」
她挑眉。「你在說笑吧,我們大概只比陌生人強些而已。」有哪個丈夫,會當到像他這樣,連一年見幾次面都數得出來,別笑死人了!
「你可以試試看,我是不是在說笑。」他斂容,續道:「你從來都沒弄清楚過,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說娶你,就真的是娶了你,我們的夫妻關係,是鐵錚錚的事實,不容否認。你以為我會胡亂喊誰『老婆』?」
她微怔,唇畔笑意略失。
怎麼?現在覺得晴天霹靂了?
他冷笑。「我倒想看看,楊太太,你這糊里糊塗犯下的重婚罪,該怎麼收場?」
然而,錯愕也只是瞬間,她很快回過神來,壓下心頭翻騰的怒火,漾開一抹更甜、更膩人的微笑。「是嗎?好吧,那就只能遺憾法院見了。不過就是重婚罪,法官怎麼判,無所謂,了不起我就主張『兩人已不堪維繫婚姻關係』,你覺得,我能舉證出多少例子來證明這點?證明你是一個多失敗的丈夫?」
即便它是一段有效婚姻,又如何?馬兒不吃草,還能強押它頭點地嗎?
頓了頓,她再補上幾句。「不過我想,我現任丈夫應該不介意賠償你的『精神損失』。」
婚姻關係是否存在的意義,大概也只剩贍養費可談了。
楊仲齊退開一步,目光沉沉地望住她。
「你究竟有多恨我?」連贍養費這樣的暗示,都能拿來羞辱他,以前的她,斷然不會這樣對待他。
她甜笑,回他:「你說呢?」
他點頭。「好,我懂了。」還真是相見爭如不見,昔日耳鬢廝磨,今日成了言語廝殺,字字砍骨削肉,未免可悲。
他背過身,寧可望向樓外暗沈夜色,也不願再多瞧她一眼。
他其實,在發現她時,還有機會可以避開,但他沒有,或許潛意識裡,還有一點點不甘心,想確認,她心底對他是否還留有依戀;想知道,現在的他,對她還有沒有一點意義……
是他自找羞辱。
再無溫情的臉容,他不願、也不想再多瞧一眼。
那不是他溫存多情的妻子,只是一個——寧可跟他打官司,也不願再與他有任何瓜葛的陌生女子。
她不是個言詞刻薄的女人,面對心愛的男人,她也可以很似水柔情。
曾經,那是他獨享的,如今,她已經偎在另一個男人懷中,軟語溫存。
楊仲齊幾近麻木地,看著遠處的她,雙手攀在那個男人頸後,依偎共舞。男人不知對她說了什麼,她嫣然一笑,嬌嗔地輕捶他肩膀。
他甚至看見,她仰著臉,等待男人溫存的細吻落下。移開眼,他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屋外。
&&&
第11場: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2)
「你故意的?」
中庭的噴水池邊,顧政勳劈頭便問。
「對。」很故意。她大方承認。
「想知道,他還在不在乎你?」在前任面前,和現任刻意耍親密、曬恩愛,要說心思有多單純,鬼都不信。
楊仲齊是老江湖了,這種小把戲不會看不出來。
只是這個「故意」背後是什麼動機,就很值得大家坐下來討論討論了。
「做得那麼明顯,你就不怕我吃醋?」
「想太多!」龔雲顰白他一眼。「只是不想讓他太好看而已,你不覺得,這樣像活生生掮他一耳光嗎?尤其是他這麼高傲的人。」
在不在意這個女人是另一回事,男人這種生物,永遠受不了自己的所有物變成別人的,而且還比跟他在一起更快活,面子上多掛不住。
「那倒是。」同為男人這物種,他完全點頭附議。
「男人——嗟!」她嗤哼。
「……」他怎麼覺得,自己也中槍了?「老婆,你這種哼法很沒氣質。」
「又怎樣?」她正一肚子不爽。
「你就那麼恨他?一丁點能傷害他的機會都不放過?」還把全天下男人都拖下水一起鞭。
「對。」繃著俏臉,答得毫不猶豫。
「……」他扯扯她的袖。「好啦,不要生氣。你嫌他礙眼,那就不要看,我們回家,別影響你的心情?」
「……好。」這提議讓她臉部表情和緩些。想起家中的可人兒,嘴角微微揚起,一手挽上他臂膀。「回家玩女兒!」
「我女兒不是生來給你玩的!」他抗議。
「借玩一下嘛,小器……」
「……哼。」
聲音漸行漸遠。
暗處,一道身影走出,望向兩人遠去的方向,長長的影子在地面上合而為一,逐漸縮小,再也看不見……
「只是,為了羞辱嗎……」
斂眸,掩去深瞳底下,幽晦如潮的萬般意緒。
&&&
有人火氣很大……
很知道看風向的顧政勳,一回家就抱著女兒閃得老遠,以免掃到颱風尾。
「可惡!渾蛋!王八蛋!沒心沒肺的渣男!」她氣得狂捶抱枕半小時,才終於覺得解氣一點。
喘了口氣,趴向沙發扶手。
居然一點點愧疚、心虛感都沒有!他難道都不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她嗎?一點點、一點點都沒有嗎?
自己可以跟女人浪漫共舞、談笑風生,一轉身卻又理直氣壯,跟她討論婚姻存續以及自身權利的問題,這究竟是怎麼辦到的?他還真有臉說!
再說,他早在大半年前就知道這件事了……雖然寄喜帖不是她的本意,只是顧政勳自作主張,她事後知道也很意外,但那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明明一開始就清楚這件事,而且完全像被蚊子叮一下,不痛不癢,只讓楊叔魏包來禮金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