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歎一口氣,她起身走到門外。
外頭萬籟俱寂,夜涼如水,天上銀河橫斜,那高掛黑幕裡的月,就像少爺之於她一樣,這一世都高不可攀。手下意識的摸了摸掛在胸口上那用紅絲繩穿孔的扁平白石,上頭刻著她的名字——如意,這是那年她們姊妹分離時,大姊親手幫她掛上的。如今,她已不再是展家少夫人,是不是代表著她已恢復自由之身,可以去尋找姊姊妹妹她們?
只是天下這麼大,要到哪裡去找人?她思念的淚悄悄滑落到石頭上,濡濕了鄉愁,她告訴自己,縱然難找,也是要存個希望。
吉祥、花開、富貴,妳們好嗎?她看著月亮遙問,心底驀地又想起一個人,還有,少爺,你……好嗎?
如果我能再和你們,見一面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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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展家對如意來說,生活其實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她還是一個人住,還是以賣獨門醃漬的鹹魚為生,而這都該感謝黃總管將她帶離開時,同意她的要求,將她所有的謀生工具,包括醃魚用的甕子、運送魚貨的板車一併帶了出來。如果一定要說和過去有什麼差異的話,就只有一點了,那就是搬到新居讓她往返商街的路變得更遙遠艱難了些。以往住在展府中,雖然從深院的小門到大街上是要在胡同裡繞上一段路,但畢竟是城裡的路,還算平坦好走。
可是現在住在城外,雖然風光明媚,鶯聲暸喱,松風古韻的別有一番風味,但這路呀,雨一下就泥濘不堪,路面滿佈大小坑洞,實在難行。
不過難走也得走,就像過去這些年,難過也得過一樣,這就是生活不是嗎?
輕聲歎息,她一邊推著沉重的板車往前走,一邊不斷地告訴自己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喀!」
一個突兀的聲響,車輪突然陷進坑洞裡,害她也跟鎗了一下,差點沒跌倒。
站穩腳步後,她先低頭查看了一下情況,再使勁地推了車子一把,板車卻不動如山。她又用力的試了一次,結果依然。
怎麼會這樣?這洞到底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她早上推車經過時,明明就沒有這洞呀。現在怎麼辦?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她要去哪兒找人幫忙呀?她轉頭循來路望去,祈禱有人路過可以幫她一把,不多久,彷彿老天聽見她的祈願似的,她先是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頭一轉,便看見一匹馬兒正朝她這方向奔來。
騎在馬背上的人在快接近她時,將馬兒喝停了下來,踱步到她身邊,看了她一眼,再看向她卡在路中間動彈不停的板車,便從馬上跳了下來。
「需要幫忙嗎?」他開口問道,聲音低沉柔和。
如意呆呆的看著他,沒有應聲,因為她從未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順長的身材、軒昂的氣質、飄逸的風度、儒雅的舉止……總之就是好看到會讓人心頭小鹿亂撞。
「姑娘?」他微笑叫道。
「什麼?」如意喃喃地應聲,然後眨了眨眼,猛然回過神來。「喔,要,麻煩公子幫個忙,我車子的輪子陷在坑洞裡了,憑一己之力實在難以推動。」
「妳讓開,讓我試試。」
「車子載了東西很重,也許兩個人一起推!」如意想告訴他合作一起推比較有可能成功,但話未說完,就見他輕輕鬆鬆的將板車推離那個大坑洞,她看得瞠目結舌,驚訝得連謝謝都忘了說。
「這車子的確不輕。」他同意的點頭說。
她眨了眨眼,只覺得他在說笑,真不輕的話,他怎能這樣輕輕鬆鬆,臉不紅氣不喘,輕輕一推,就把車輪從坑洞裡推出來?
對了,她好像還沒謝謝他。
「謝謝公子的幫忙。」她感激的說。
他好奇的看著車子上那四個蓋著蓋子的甕子,然後問她,「這些甕子裡都裝了些什麼?」
「魚。」她眨了眨眼,老實答道。
「姑娘捕的?」
她的樣子像漁夫嗎?
「買的。」
「全部都是?」他雙目圓瞠的模樣看起來也有點驚嚇,好像以為她買了這麼多魚,全都是她一個人要吃的一樣。果然,他接著問:「姑娘吃得下這麼多魚?」如意忍不住噗嗤一聲的笑了出來,他頓時有點尷尬。
「這魚不是買來吃的,是要買來加工醃漬後,再拿去賣的。」她笑著解釋道。
「加工醃漬?」
「嗯,醃漬成鹹魚。」
「鹹魚?」
他驀然大叫一聲,嚇得她不由自主的往後一跳,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公子?」有什麼不對勁嗎?
「姑娘,妳該不會就是送鹹魚貨到悅來客棧的那位姑娘吧?」他露出一臉驚喜與難以置信的表情。
「公子認識我?」她懷疑的問。
「不,但我正在認識。」他露出淺笑,是溫柔中帶著善意與親近的微笑。
如意怔了一怔,感覺有些怪異。這位公子衣著華麗,一身貴氣?一點也不像會和她這種市井小民攀談的人,更別提是認識了。這類尊貴的人,她在東大街和西門街見過不少,好一點的會無視他們,差一點的便是一臉嫌惡,好似他們出現就是一種冒犯似的。可是這位公子不僅下馬來幫她,和她攀談了這麼久,現下竟然還說他正在認識她?
怪,真的是怪透了。
「姑娘,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姑娘成全。」他說。
如意疑惑的看著他。
「如果可以的話,請姑娘教授在下鹹魚醃漬的方法,可以嗎?」他露出一臉渴求的表情緊盯著她問道。
「什麼?」她驀然呆住。
「在下這幾日每天都到悅來客棧報到,只為了吃他們的招牌鹹魚料理。他們的料理並不特別,特別的是那道鹹魚,那是在下走遍三川五嶽從未品嚐過的好味道。可是在下並非林安城人,不久即將離開這裡,所以,想請姑娘教授鹹魚的製法,在下願意以一百兩做為答謝姑娘的酬勞。」
如意完全呆住,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而且——
「一百兩?」她賣一條鹹魚最多只能賺兩文銅錢,賣二十甕鹹魚也賺不到一兩銀子,一百兩,那到底是多少錢呀?
「如果姑娘嫌少,二百兩、三百兩都行,只要姑娘開個價。」
她驚嚇的瞠圓雙眼,用力的搖頭。「公……公子,請……請您別開玩笑了。」
一百兩便足夠她一輩子吃喝不用愁了,她根本無法想像二、三百兩那是多大的一筆錢。
「在下是認真的,如果姑娘不信,我身上正好有一百兩銀票,妳可先收下,剩餘的我明兒個再拿給姑娘。」說著,他從懷裡拿出張銀票遞給她。
如意拚命的搖頭,不住的退後,就像那張銀票會咬人似的。
「姑娘?」
她瞪著他手上的銀票,再抬頭看他,臉上的表情既迷惑不解又猶豫不決。
她並不貪財,會醃漬鹹魚來賣純為生活,所以即使她醃漬的鹹魚搶手,她也從未隨意哄抬過價錢,更從沒想過要將娘傳承給她的醃漬手法拿來賣錢。她為難的推拒道:「如果公子這麼愛吃鹹魚,只要到臨海或臨河岸的漁村就可以買得到了。我所醃漬的鹹魚,說穿了就只是地道了點而已,並無特別之處。」
「不,味道完全不一樣,只有姑娘的鹹魚會令在下念念不忘,想一嘗再嘗,怎麼吃都吃不膩。」他深深地凝望著她說,眼底有著戀戀不捨,一臉倘若失去定當痛不欲生的神情。
如意從未想過有人會為了她的鹹魚露出這樣的神情,但卻也被打動了。
「好吧,我教你醃漬鹹魚的方法。」雖然客棧的金老闆跟她提過,物以稀為貴,要她千萬不要隨意將她獨門的醃漬法教人,但這位公子既非本地人,又不像欺世盜名之輩,請求她教授只為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應該沒關係才對。
「真的嗎?」他面露喜色。
她點頭。
他立刻喜不自勝的朝她抱拳揖身道謝,「多謝姑娘成全,謝謝。」
第四章
「黃總管。」看見黃清匆匆從前方走過,楊玉環立刻大聲叫住他,同時提起裙襬向他跑去,也不管這樣大聲嚷嚷和提裙跑步的行為,對一個有教養的千金小姐是有違禮數,不成體統的。
聽見叫聲,黃清停下腳步,轉頭,呆若木雞的看著夫人口中讚譽有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大家閨秀玉環小姐,像火燒屁股般的衝向他。
「小姐。」他勉強抑住臉上愕然的表情,恭敬的喚了聲。
「你知道你家少爺在哪兒嗎?」楊玉環問道。
「少爺出府去了。」他回答。
「又出去了?」
「是。」
「一早就出去了嗎?」
「是。」
「你知道為了什麼事嗎?」
「少爺去找王執事談生意的事。」
「王執事?」
黃清頷首,努力不露任何痕跡在臉上。其實少爺是去找少夫人,這幾天每天早出晚歸的都是和少夫人在一起。不過這是個秘密,除了他和王執事之外,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