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剎,他頸背不自覺繃緊。
她的回答,可以要他的命。
她想要報仇,這就是了。
他抿著唇,不讓自己有任何表情。就算她真的把事倩說出來,讓他因此被砍頭,他也不能多說什麼。
他殺了她娘,就這麼簡單。
她瞪著他,紅腫的臉上,一樣沒有什麼表情,只抬手抹去臉上的血跡,然後張開嘴,發出沙啞的聲音,吐出簡單的音節,以蒙古話回道。
「不認得。」
他屏住了氣息,一時間,氣血莫名翻騰,還以為他聽措,但拉蘇毫無預警的,反手甩了她一巴掌,將她打倒在地上,趴在他眼前,就在他腳尖前方不到三寸處。他後頸一抽,額上青筋微冒。
他能看見她額上冒出了鮮紅的血,看見她蒼白小臉上的青紫,嫩白頸上急促的脈動——「再看一次,你認得他嗎?」拉蘇冷酷的聲音響起。
她沒有回頭看他,只抖顫的伸手撐起自己,離開他前方,抬頭看著拉蘇,倔強的吐出同樣的字句。
「不認得。」
拉蘇抬腳一踹,將她一腳踢翻。
一瞬間,他差點伸手去擋,但理智讓他握緊了拳頭,沒有動。
這是前軍大營,是前鋒將軍的營帳,帳子裡滿是士兵,帳外更有數千騎兵,就算他能以一擋百,也不可能帶著她從中殺出去。
他若想活下去,只能否認到底——
那一腳踹在了她的胸口,卻像是狠狠踹在他心頭上,他看見她整個人往後被踹飛,砰地一聲,倒躺在地上。
他沒有回頭,知道自己不能回頭,但他能從前方椅子旁的茶几上,擺放著的銅碗看見她的倒影。
她還沒爬起,拉蘇已走到她身邊,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將她往前拖行,拖到他身前,強迫她看著他。
因為疼痛,淚水不自覺湧出,她痛苦的喘著氣,淚眼模糊的看著他。
這一剎,他突然無法呼吸,他能感覺到她吐出的氣息,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甚至能感覺到她的痛爬上了他的皮膚,鑽進了他的胸口,狠狠的、狠狠的扭絞著他無良的心。
拉蘇冷聲再次開了口。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好好看清楚了,是不是他把你從奴隸營裡放出來的?是不是他帶著你到輜重營,教你躲進糧車裡?讓你混進殿兵隊?」連串的間題,只說明了一件事,拉蘇要他死。
拉蘇會打到她說出他想要聽的才罷手,就算他沒做,拉蘇也會要她贓他。
她唇微顫,臉上血色盡失,因為胸口疼痛而喘不過氣來,淚水串串迸出她的眼眶,滑落她的臉頰,在她骯髒的臉上沖刷出蒼白的淚河。
「不……不是……」
那微弱的氣息,吐在他臉上,他能看見她眼裡冷血的自己,能看見那個為求自保、為求生存,不讓自己有任何情緒的怪物。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他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說,他是個冷血無情的怪物、自私自利的王八蛋,她明明曉得他死不足惜——他不會救她,不會幫她,就算她為他說謊,他也會讓她去死!
他就是這樣活下來的,看著旁邊的人去死!
但她依然吐出了那兩個字。
不是——
一時間,有些耳鳴,她微弱的聲音,如雷響,轟進腦海。
「你說什麼?」拉蘇額冒青筋,用力抓緊了她的頭髮,讓她整個頭都仰起,僨怒再間:「再說一次?」她痛得喊出聲來,淚流滿面,卻仍顫聲堅持著。
「不是他……不是……你再間一百遍也一樣……我不是他的奴隸……不是他營裡的人……我不認識他……」她被拉開了,被得不到想要答案的拉蘇抓著去撞旁邊那結實的桌案。
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可以聽見她驚恐的喘息。
她死定了。
他知道,她也曉得。
她不想死,她很害怕,他能看見,看見她的恐懼與害怕,卻也能看見她的勇敢與堅強。她沒有奢望他救她,她伸手抽出藏在胸口的匕首,在被抓甩到桌案前時奮力轉身,攻擊了那個抓著她頭髮的拉蘇。
不曾想到這拖進營帳來時,已被揍得奄奄一息的奴隸身上竟藏著武器,拉蘇嚇了一跳,沒來得及完全閃過,臉上瞬間被劃出了一道血痕。
這一刀讓拉蘇咆哮出聲,抽出腰間大刀朝她砍去。
第8章(2)
她拿著那短小的匕首,試圖架擋,但每個人都知道,她擋不住的,兩人的力量和兵器都相差的太過懸殊,她會被一刀劈砍開來,死在當場。
幫她太蠢、太傻,只會讓兩人都被擊斃在這。要想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事,要想救她是不可能的事。只要還有腦袋的人,就該知道繼續保持安靜,繼續跪在原地。他不是蒙古人,但他很會打仗,那是他唯一擅長的事,軍隊裡每個人都知道他有多擅長戰爭這件事,而且他夠聽話。
他是阿朗騰,是野獸,但他是被他們養大的野獸,他已經被馴養。
只要他讓事情發生,讓事倩過去,別的部族的將軍會趕來保他,他們樂意看到這趾高氣昂的拉蘇受挫,甚至樂意接收他這名猛將,然後他就能回去繼續當他的百夫長,過他的日子。
反正她遲早會死,是人都會死——
她死定了——
繡夜知道,她不曉得的是,自己為何要為他說謊。
她恨那個男人,但她也不想讓他因她而死。
那可惡的前鋒將軍被她劃傷了臉,雖然因此鬆開了她的發,卻也抽出了他的刀,銀光一閃,大刀當頭而來,她舉起匕首架擋。
刀刃相交,她雖然握緊了匕首,卻仍因氣力不敵而敗退,幾乎在瞬間她手中的刀刃就滑了開來,大刀銀刃削去她額邊一綹黑髮,擦過她的耳朵,砍向她的肩頭一她會死在這裡,她知道。
可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隻大掌從後而來,握住了她抓握著匕首的手,幫助她將那把大刀在轉瞬間推了回去,旋即往旁推送了半圈,雙刃因為快速而大力的摩擦出刺眼的火花,她甚至能聞到和在鍛造金屬時相同的火氣味。
幾乎在同時,碩大的拳頭從另一側竄出,狠狠揍了眼前那王八蛋一拳,她能聽見拳頭敲打頭骨的聲音,看見那傢伙的眼珠子暴凸了一下,幾乎要被揍出眼眶。
那殘忍的將軍並未因此退縮,反而大吼著反轉刀柄,又朝她腰間砍來。
身後的男人緊緊抓著她的手,旋轉手腕,反手再次架擋,旋轉,又一次把大刀轉了開,然後同時抬腳擋住對方朝她掃來的一腿。
跟著,在她還來不及眨眼的時候,他不知怎地將兩根手指戳進那傢伙的左眼,挖出了那傢伙的眼珠,那圓滾滾的眼珠騰空飛過她眼前,讓她差點吐了出來,他卻趁那人慘叫時,奪去了那將軍手上的大刀將其橫架在他脖子上,並從她身後到了那將軍的身後,挾持了他,冷聲大喝。
「通通不許動!誰敢動,我就宰了拉蘇!」
所有的一切,只發生在一瞬間,她看見圓帳裡所有士兵都拔出了刀,但沒有人來得及上前。他這一喊,更是讓帳裡的所有人瞬間僵住。
這個變化,太過突然。
沒人想過他會叛,沒人想到他竟然在如此不利的狀況下,還敢動手。
他不該動,不能動,但他動了。
他的手指還插在將軍那血淋淋的眼眶中,鮮紅的血,從那傢伙血紅的眼眶裡汩汩流了出來。她能看見那將軍的眼珠子,帶著血絲躺在雪白的地毯上。
「阿朗騰,你好大的膽!你瘋——」
將軍憤怒的痛罵還沒罵完,他用力一勾在他眼眶裡的兩根手指,立時讓他痛得改口悶哼。
他沒理會那傢伙,只看著她,張嘴道。
「過來。」
她死白著臉,沒有多想,跛著腳走到他身側,舉著那把匕首,戒備的看著其他人。
帳裡的衛士,個個臉色蒼白,門外的守衛也持刀衝了進來,見狀當場傻眼。
他環顧那些士兵,用最冷酷的聲音宣告。
「既然在這營裡,想必你們都知道,拉蘇是大汗的小舅子,他要是死了,你們誰也別想活下去。聽好了,我要從這裡出去,誰要敢攔我,我削掉拉蘇的鼻子,誰要敢舉刀、放箭,我就去了他的耳朵,然後是左手、右手、胳臂、雙腿——」
拉蘇痛得冷汗直冒,回過氣來之後,忍不住又道:「外頭有數萬大軍,我還有五千鐵騎,你逃不出去的。」
他緊盯著前方所有的人,邊狠扯那傢伙的眼眶,說:「將軍,如果我是你,就會懂得識時務。你知道我現在就算是死,也能拉你墊背吧?你要是配合點,就只會丟只眼睛,而不是一條小命。現在,叫所有人退下,退出帳門外,否則我先割了你的舌頭。」
拉蘇咬牙忍痛,一開始還不肯,但阿朗騰扣緊插在他眼窩裡的手指頭,讓那傢伙臉孔扭曲,痛得立刻開口咆哮。
「退下,都退下——」
所有衛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陸續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