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他轉過頭來,看見她,他停頓了一下,眉頭微擰,跟著又轉過頭去。
填壕車的隊伍開始集合了,她抓起自己的盾牌,回身快步跟上隊伍,誰知走沒幾步,卻被人從後抓住左臂。
她嚇了一跳,回首只看見他巳來到身後,一張大臉近在眼前;不知何時,他來到她身後,抓著她的手臂,緊繃著一張臉,俯身低頭交代。
「聽好了,箭來時,看起來會很多,但仍會有其空隙。你眼力很好,手腳也夠靈活,所以先別拔刀,抓緊盾牌,可是別讓它遮住你的眼,就算嚇得尿褲子也不准閉眼,想活就別眨眼,仔細看箭來的方向,你才會知道該往哪擋,或往哪閃。能閃的就閃掉,閃不掉的就擋,但不要正面阻擋它,而是傾斜盾牌,把它往旁卸掉。越靠城牆,弩箭的威力會越強,正面阻擋易使弩箭穿透皮盾,別和它硬碰硬。」這是個警告,他在教她怎麼生存。
她措愕的瞪著那怪物,一時懷疑自己聽到的。
可他真的說了,還將她皮腰帶上掛著刀的那個部分拉到身後,用那惡鬼般的黑瞳,目光炯炯的直視著她的眼,凶狠的說:「用雙手抓緊盾牌,別用單手,你力氣不夠,單手盾牌一定會掉,不要想著拔刀。如果敵軍殺出城,不到緊要關頭,不要拔刀,你個子小,不拔刀,也不硬衝,別人就不會把你當成威脅。」
「你不是說不准退後。」她脫口便道。
他狠瞪她一眼,道:「我沒讓你退,你跟著填壕車隊,跟上隊伍,不准脫隊。聽清楚了,用兩隻手!」語畢,他鬆開了她的手,轉身就走,翻身上馬,舉手暍令。
「出發!」
耶律天星經過她身邊,好奇的問。
「小夜,阿朗騰和你說什麼?」
她猛地回神,不知為何,她沒說實話,只粗聲回道。
「沒說什麼。」
說完,她立刻帶著盾牌,快步匆匆跟上自己被分派的隊伍。
戰爭開始了——
情況比她所能想像的更加恐怖混亂。
因為夜,因為黑,她分不清楚東西南北。暗夜中,只有那座點著火炬的城是清楚而巨大的。當角樓被射出的火箭點燃,它變得更加明顯。
填壕車,是一輛載著臨時橋板,有四輪的車,他們將前方立起與車板成垂直的橋板漆成黑色,如此一來,在夜色中就不容易被發覺。
可縱然如此,填壕車隊依然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安全,即便奴隸兵夠小心,對方還是發現了,一切都變得十分快速又緩慢,雙方的箭矢不斷交錯,殺聲震天。
怪物沒等填壕車放下橋板,早已在第一時間領頭策馬拖著撞車衝了過來,她聽見馬蹄聲,回頭看見他,想也沒想,她及時在他抵達前,抽刀砍斷了綁住橋板的繩索。
繩索斷了,橋板轟然落在壕溝之上,幾乎在同時,他拿長矛朝她揮來,她試圖側身閃躲,他從旁經過,她看見長矛挑掉了一支箭矢。
他狼瞪她要眼,馬蹄踏在橋板上,率著巨大的撞車騰騰的衝了過去。
她差點掉下壕溝,舌頭被割掉的啊啊抓住了她,將她之前丟下的盾牌塞回她手上。
她是個蠢蛋,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戰場上沒有任何機會讓人思考,她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沒有,城牆上的箭矢已如暴雨般漫天襲來。
一顆心在胸中狂跳。
抓緊盾牌——
怪物的話在腦海中響起。
別讓它遮住你的眼,就算嚇得尿褲子也不准閉眼——城牆上滿是火光,她看不清楚,飛來的箭矢只是火光中的黑點。
別眨眼,仔細看箭來的方向——
她沒有眨眼,因為除了照做,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然後,她看見了,箭矢傾斜,黑點變大,變成一條線。
別和它硬碰硬——用雙手抓緊盾牌——他的聲音,大到像是在耳中咆哮。
她扔掉了刀,以雙手抓緊盾牌。
不要正面阻擋它,而是傾斜盾牌,把它往旁卸掉——箭來,而至。
她卸擋掉了一支箭,然後又一支,再一支。
每當那箭矢的力道震開她的手,就會聽見他咆哮。
每當汗水滑落兩眼,讓她想眨眼,也會聽見他怒吼。
別眨眼,仔細看!
她不敢把盾牌放下,不敢合眼,她注意看每一支來箭,她死命的跟上隊伍,不敢脫隊。
她太傻,還以為會有機會報仇雪很,誰知到頭來,連保自己的命都難,她甚至沒空去看前方的戰況。只注意到角樓著了火,注意到騎兵隊從身旁奔馳而過,注意到好多人中箭倒在身旁。
她跟著隊伍前進,但撞車隊領隊的伍長是阿利拉,他並沒有急功好利的往前跑,他甚至不急著進城。
她累了,累到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但迎面而來的滿天箭矢漸漸的、漸漸的變少,直至停止。
當她終於有餘袼查看戰況,天早已大亮,她甚至不知天是何時亮的,而前方那座城的城牆上,被架了好幾座雲梯,角樓仍冒著濃煙,厚實的城門大開,已被攻破。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還有力氣走過去,但她來到那被撞破的城門。
門內,是甕城。
死傷者出乎意料之外,有一半是城內的士兵。
擋車不只衝破了城門,連甕城的內門也撞破了,那輛撞車經過她時十分巨大,和她以前看到的不同,可如今只剩殘餘破敗的車體。
火藥、汗水、血腥味,一併琨雜充塞在空氣中。
因為家族淵源,她從小就接觸刀劍弓矢、盔甲器械,她能從所見所聞,及甕城內的情況,猜出發生的事。
他非但用馬拉擋車,以最快的速度將撞車拉到城門前,還立了木板在兩旁擋箭,讓隊伍在中間行進並推撞,兩旁的木板能擋箭矢,形同一座能前進的木城。
當然,幾匹拉車的馬死了。
他沒讓馬穿盔甲,北方蠻族不興那一套,盔甲會減慢行進的速度。
守城的士兵用了火藥,是萬人敵,有些人被炸死了,但他還是用那輛撞車上的巨木,衝破了城內的小門。
或者,也許他也死了……
這念頭才興起,一隻手就抓住了她的腳,她嚇了一跳,回身低頭只看見一個人倒在地上,發出呻 吟。
那人還活著,她檢查他的傷口,替他止血,並幫著他起身,啊啊撐住了那人的另一邊,她才發現那啞巴一直跟著她。
啊啊不知從哪弄來一輛板車,和她一起將那傷患移動到車板上,她又在蹇城中找到另外兩個存活者,兩人一起把那三名傷兵運到城外,在途中另外撿了三個人。
誰知辛苦到了壕溝旁,卻遇見了從城門中出來的塔拉袞,看見他倆的行為,他一腳踹翻了板車,她反應不及,摔倒在地,只聽他破口大罵。
「白癡!沒事救什麼傷患?這些人就算還活著也只是多拖幾個時辰,浪費咱們的時間、錢糧——」他衝著身後幾名奴隸兵咆哮。
「還不快過來將這些人全紿我扔了!扔壕溝裡,一把火燒乾淨,讓他們早死早超生!」每位奴隸都瞪著他,沒有人動。
「你們他媽的耳聾了嗎?!」塔拉袞火冒三丈的抽出腰上長鞭,猛地朝地上一甩:「想造反啊?還不快動作!」
附近的奴隸兵,你看我、我看你,她能瞧見他們臉上雖有不願,但也露出猶疑及恐懼。
她爬站起來,疲倦的看著他說:「今天人死得夠多了,既然一會兒就會死,你又何必——」
他長鞭一甩,啪地劃破長空,打在她身上,她太累了,無法閃躲,試圖伸手去擋,但長鞭擊中上臂,鞭尾仍甩上了她的背,火辣辣的痛驀然由上臂及後背爆開,即便穿著厚衣,她仍覺得像被燙紅的毒蛇打中,她痛得縮起身體,但他還沒完。
「我讓你廢話!讓你廢話——」
毒蛇一再橫空襲來,長鞭在她身上辟啪作響,鞭得厚衣爆裂開來,鞭得她皮開肉綻,他沒給她喘息說話,甚至討饒的機會,只是凶狠的一次又一次鞭笞著她,她疼痛不已,卻無處可躲、可逃,只能痛得抱頭蜷縮在地上。
沒有人試圖救她,沒有。
人人都怕若替她求情,就會是下一個。
她是個笨蛋,她想。
她會死在這裡,被這只臭狗鞭笞而死。
她不甘心,不甘心——
忽地,伴隨著一聲巨響,不停的長鞭停了。
她喘著氣,張開眼睛,隔著疼痛的雙臂中,看見塔拉袞倒在地上,他原先站著的地方,杵著另一個男人。
阿朗騰——
那怪物冷冷的看著那傢伙,問:「你在搞什麼?」
「那小子、那臭小子不聽話——」
她放下傷痕纍纍的雙臂,撐著一口氣說:「奴隸兵替主子打仗,傷了還不救,反要扔進溝裡放火燒死,從此誰還……還願意效忠?」他橫來一眼,黑瞳中火氣不減。
「那些連走都走不動的傷兵只是累贅!」塔拉袞怒道。
第4章(2)
她才要開口反駁,卻見那怪物眼也不抬,突然就一刀插在塔拉袞的小腿上,將他整個人釕在地上,他速度太快,她甚至沒看清他如何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