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診完的老大夫收拾醫箱,慈藹地呵笑,「趙老闆,你放心,小四草未傷及五臟六腑,只要好好調養身體,她背後淤血很快就可以散了。」
眾人一聽,皆放下心中大石,有人雙手合十朝天拜了拜,有人直念阿彌陀佛,在這一片歡天喜地裡,唯有鳳求凰安靜的站在人群後頭。
他的視線穿透王燦等人之間的空隙,淡然無波地凝著棠四草的蒼白睡容。
正要離開的大夫走過他身邊,老臉一抬,就見他氣色不大對勁。
「年輕人,你身上的傷……容老夫替你把把脈,如何?」
鳳求凰眼裡仍是只有棠四草,好一陣子後他才沉默地搖搖頭。
大夫看他幾眼,再看看床上的棠四草,驀然長歎,摸著山羊鬍踏步離去。
張廚娘坐在床邊,替棠四草將鋪在背上塗滿藥的薄巾拉整好,盡量擋住一些春光,她斜睨床邊歡欣鼓舞的男人們,不禁蹙緊眉頭。
「你們怎麼還不出去?」小四草的傷在背後,她上身只穿件肚兜,背後就蓋著那麼一張巾子啊。
「我們都擔心小四草嘛,留下來守著她難道不好?」小愣子傻傻地道。
小愣子話才說完,趙世熊那夥人便贊同的用力頷首,張廚娘見了差點暈過去。
「小四草現在這模樣用得著你們在旁邊候著嗎?況且大夫也說了,要她好好休息,你們這幾個臭男人都出去,樓下亂得一塌糊塗還不快去整理?」
「可是——」
「去去去去去……」張廚娘硬是把這些嘀咕半天的男人全趕到房外,當她回首,卻見鳳求凰沒有跟著大伙離開,仍是直挺挺地站著凝視趴在床上的棠四草。
張廚娘望著他那一身狼狽,神情滿是無奈以及疼惜。
「鳳公子。」
鳳求凰抬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就麻煩你替我們好好看顧小四草了。」張廚娘眼裡儘是柔光。
杵在後頭的趙世熊聽見這話,雙眼瞠圓,猛地爆出大吼:「怎麼我們這幾個就是臭男人,那娘娘腔就不是了嗎?」
「嘖,給我小聲點,你和人家鳳求凰哪裡相同了……」張廚娘怒視而去,再張臂把趙世熊趕走,順道使使眼色給王燦那幾人。
「哪裡不同了?我可是小四草的干——唔噫唔唔噫兒唔——」
「好啦好啦,走吧,大熊,小兩口甜蜜時容不得一隻禽獸在旁邊攪局的。」
王燦摀住趙世熊的嘴,朱榮則是勾住他的脖子,其餘人抬腳抬手,像是抬豬公般把趙世熊抬走,離開時還順手把門給帶上。
客房裡靜悄悄的,趙世熊等人的吵鬧聲愈來愈遠,終至寂寥。
那雙站著僵直的腿,遠遠佇立著,彷彿他與她之間隔了條寬闊的溪河,他無法渡過。
直到看著她一身傷痕的眼,發現她手掌上殘存絲絲血跡,他平靜無起伏的心房顫了下。
床邊小几上擺有注滿清水的銅盆和幾塊疊好的乾淨布巾,鳳求凰緩步朝床邊移去,他坐下,打濕一塊布巾,執起那沾著血跡的手細細擦拭著。
擦盡血漬,沉眸定睛仔細瞧,意外發現這隻小手半點傷痕都沒有。
風大哥……我、對不起、我……風大哥……
握著纖細五指的大掌,悄悄攏緊。
鳳求凰瞅向那張埋在軟枕內的臉蛋,伸手將頑皮青絲撥至她耳後,指尖輕撫過她臉頰上那一道道令人心痛的血痕。
看她背後鋪蓋著藥巾,他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沉痛。
她的身子,他擁過。
那日夕照,他才知她在男兒衣裝包裹下是出乎意外的瘦小,像個無助的孩子,需要他人愛護及照顧。
緊抿的唇微微彎起,他笑得柔情萬千,細聲細語。
「小短腿,風大哥把那些欺負你的人打跑了,厲不厲害?」他撫著她的發,床上的人卻毫無動靜,她吐納的氣息微弱,雙眼輕閉,看似還在熟睡中。
「我知道你累了,想睡。」一寸寸柔撫,一句句低喃,親切,卻含著無聲的痛。「可是風大哥……」
他的話突然中斷在他彎笑如月光浸沐的柔情當中,陣陣春日微涼的風自窗欞吹透而進,拂過他的頰,似也偷偷地藏走他未說完的話。
看那沉靜睡容,鳳求凰倚坐床頭,目光垂視著她。
他將小手溫柔又不失堅決地握在掌內,她現在是熟睡的,不會使勁,可他永遠清楚記得在她被吳連從他懷裡扯走時,她手指余留在他衣衫上的勁道。
那微弱力勁告訴他,她害怕,是怕接下來的遭遇,也或許是害怕與他分離。
明明是如此薄弱的力氣,卻很深刻的揪著他的心。
「乖,風大哥在,不會有人帶走你了。」他苦澀低喃,五指扣著她的。「風大哥在這裡等你醒來,好好休息吧。」
絕對不會有人再把她帶走,縱使有,他也會拿命跟對方拚了。
因為她呀——
是他的小四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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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月升,未燃起燭火的房裡一片黑暗。
鳳求凰倚靠床頭坐著,時間在他凝視著棠四草安穩睡顏時悄聲溜逝,而他也難敵倦意,就這麼睡著。
他吐納淺穩的氣息,合著眼,胸膛起伏平緩,然而身旁傳來的細弱哀鳴,讓他在第一時間便睜開雙目。
「啊……」
練武之人耳力極佳,鳳求凰聽見棠四草發出細微又沙啞的單音,黑暗裡隱約可見她半睜著眼,還有不斷蠕動的唇瓣。
「小短腿?」他扯出燦笑,見她似已清醒他此誰都開心,從未放開她的掌扣得更緊。
棠四草仍在努力張口,可喉嚨乾澀,聲音硬足下肯從喉嚨擠出來。
「風……」
「嗯?」他側耳湊近她的唇,手勁稍稍用力,鼓勵她繼續說話。
「鳳……求凰……」
三個字,冷硬地敲上他的心版,鳳求凰神情露出些微恍惚。
「鳳求凰……」這回的三個字沒有方才喊得破碎,棠四草的嗓音縱使細弱,可她還是咬字清晰,將這千辛萬苦擠出的三個字輕輕呵進他耳中。
鳳求凰忡怔片刻,隨即自迷惘中清醒,他笑睇著她,徐緩放開掌中柔荑。「你嗓子啞,是不是渴了?」
她虛弱的點點頭,失去他溫度的五指微微顫動。
「我替你倒杯水,你先等著。」他起身朝茶几走去。
躺在床上的棠四草半瞇著眼,藉著月光望著他頤長身軀正在茶几前忙碌,一會兒就見他捧著茶杯回到床邊坐下。
他自床邊小几抽起布巾,沾濕一角,輕輕擦拭她乾裂的嘴唇。
唇邊滋潤引著她探出粉舌舔過,鳳求凰看著她此刻的贏弱模樣,甚是心憐。
他就這般反覆餵她喝水不知過多少時間,待茶杯見底,他才把杯子擱放在小几上。
「好多了嗎?喉嚨還痛不痛?」
她依然不說話,只是搖頭。
平時她話多,可這回卻不見她開口,不知是負傷所致讓她疲憊,還是她心裡有什麼疙瘩,這片靜默彷彿讓空氣也凝滯了。
「我嚇了一大跳呢……」棠四草突然開口,語氣輕鬆,雖然仍有些微弱,但不難察覺其中有笑。
鳳求凰疑惑地看著她。
「沒想到咱們客棧裡,住了個鼎鼎大名的人物。」她扯嘴柔笑,吃力轉動頸子想看他。「有時你不在,是去劫富濟貧了?」
他沉默,微微地笑。
「雅盜鳳求凰,也常救其他姑娘嗎?」她的笑容未變,這模樣讓他備感熟悉。
和他不久前為她擔驚受怕,卻仍是要強撐著面子笑的感覺很像。
棠四草……若是你想讓我愧疚到死,何不乾脆一刀捅死我算了?
「你……要走了,對不對?」
她丟了很多問題給他,他都沒回答,然而這個問題如投石入湖般激起漣漪,鳳求凰垂眸望著她。
他想老實告訴她是有這個打算,落腳處被人發現,他擁有「空岳」的事也在江湖上傳開,悅人客棧這次只被拆毀大廳,他要是不走整棟樓給拆了都有可能。
更何況,要是讓那些奪劍的人知道棠四草在他心中的份量,危險的便不是他,而是眼前這無憂無慮過日子的單純小呆子。
只是——
他無法走得安心,走得像往常那般瀟灑……
兩人相對,可心裡各有所思,良久,棠四草眨眨雙目,細聲道:「我好累,想睡了。」
鳳求凰摸摸她的頭,柔聲笑語,「睡吧,我在這裡陪著。」
「嗯。」她頷首,給他一抹稚氣笑容,然後轉過頭面向牆壁,安然睡去。
鳳求凰專注凝視她熟睡的身影。
那蓋著藥巾的背脊起起伏伏,偶爾會見她抽氣而顫動。
他知道她痛,然後他會再度握緊床邊那隻手,直到那起伏漸緩,他明白,她又入夢跟周公下棋去了。
「你知道我總愛喊你小短腿的原因嗎?I趁她熟睡,他低幽幽地吐出這句話。
凝視那毫無動靜的身影,他莞爾。
「在這裡,你是小四草,大家也都這麼喊你,可若是有天有個人喊你不一樣的名字,你是否可以馬上知道這個人是誰?即使不回頭你也會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