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領米的人排了好長一列,王嬸,我聽人說,以前陸府也嫁一個女兒給大皇子,可惜短命,得病早早死了,這回皇帝賜婚,還有一層深意呢。」
「成個親能有什麼深意?」
「我也聽不懂,可那個深意肯定很深的,咱們不識字的人,腦袋不好,自然理解不來。」她們討論得很熱烈,茵雅卻像被人兜頭澆下冰水,凍得全身發抖,一時間綿密的酸楚集聚,絲絲縷縷,沁入骨子。
她明白那個「深意」,壢熙入主東宮需要爹爹大力支持,皇上想用陸家的權勢來抗衡韋氏,然這種事太險,一個不小心,陸家很可能粉身碎骨,皇帝必須施予更大的恩惠,才能讓父親肯出這個頭。
陸家人各居高位,倘若能再出一個皇后,生下一名太子,定可保陸家百年官運亨通。
然「陸茵雅」已死,無法為陸家辦到這件事,所以再送一個女兒進王府,對陸家、對皇上都是最好的選擇。
腦子像被誰給硬生生扯成兩瓣,她看不見鮮血,卻聞得到血腥味,一陣無法遏制的疼痛在賁張的經脈間奔竄遊走。
她僵冷著,肩頭微微佝淒,眼前一切虛浮旋轉,她必須極力抗拒著心底傳來的徹骨寒意,才能支持自己站立。
陸茵芳,一個仇視自己甚深的妹妹,她是四姨娘所生,雖年紀與她相差無幾,但心計城府比她更深。
她自小養尊處優,是熟讀名家史集、經典傳記後,才自中間學得成大事者所需要的心機,但茵芳不同,她是受環境所迫。
有幾年,四姨娘很受爹爹寵愛,家裡其他姨娘往往受了她的氣卻不敢發作,但自從七姨娘進門,爹爹變了心性,四姨娘成為冷房妻妾,再加上只出一女,那些曾經受過她氣的人,便聯手欺負她。
四姨娘有怒,卻無處可發,茵芳成了她的受氣包,天天挨打挨罵,動不動就被四姨娘擰得滿身傷,罵她是賠錢貨、罵她少了根把子,讓自己在陸家抬不起頭——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茵芳像一隻滿身銳刺的貓,時時刻刻防衛別人,茵雅曾試圖對她好,然幾次被拒之後,恍然明白,自己竟然是她心中最仇恨之人。
也是,同為陸府千金,卻有著天壤之別的待遇,換了她,怕也無法心平。
皇上選上茵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眾姊妹當中,她是最貌美、聰慧的,她像極了四姨娘,身形窈窕、五官艷麗嬌媚:她沒有師父教導,光是偷偷跟在她背後,就能學得認字、跳舞,她每天都在背詩、背文章,她比誰都努力上進。
被兄弟姊妹們欺負時,她發過狠話,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人上人,把你們通通踩在腳底下。
她該為茵芳、為陸家也為壢熙感到高興的。但她的心彷彿在一鍋沸騰爆濺的油裡滾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心空了,她說不出那是怎番滋味。
再強抑不住心中難過,茵雅黯然低頭,緩步走進屋裡,端風、立羽很有默契地走到門口,各站一邊守著,不讓銀月進去擾她。
茵雅回到屋裡,尋到一堵堅實的牆,背緊靠著它,好像這樣便有了依恃、有了力量。
她告訴自己,陸茵雅,你該理智一點的。
你該理智想:這個賜婚很好,不管是對陸家、對壢熙,都是最好的決定,壢熙無法靠一個人支撐起整個朝局,有陸家相幫,帝王之路他才能走得順利,父親學生滿天下,朝臣裡,多少人以他馬首是瞻,要抗衡韋氏,壢熙需要父親的強力支持。
這麼好的事,她怎能黯然神傷?她必須樂觀其成,當初自己求得一死,不就是為了完成壢熙的志願?
她怎能在這個關鍵時候不放手?
倘若,她終究不是那個能夠成就他的女人,何妨讓路?倘若她只能是他的牽絆桎梏,她該做的是親手斬去繩索,而不是將他深深禁錮。
原以為這一生,她將死於孤寂淒涼,可他冒險救下她,還給了她這麼多、這麼多的愛情;原以為,她將生生世世害怕情愛糾纏,可他來了,來到她面前,讓她對愛情重拾信心。
被了嗎?足夠了。
雖然相處不長久,但她已經收藏起無數的「我愛你」,收藏起無數關於幸福的回憶。他給了她這樣多的快樂與幸運,而她所龍還的,也只剩下——往後的恩斷情絕。
是的,她能給的,只有從今以後的恩斷情絕。
緩緩抬頭,望向窗口,窗外幾隻飛鳥成群遠去。
糟糕,還未分離,她已經開始討厭涼薄蒼穹,討厭它那樣的高高在上,卻縱容伯勞東去、雁西飛,獨獨對人間憔悴不聞不問。
糟糕,未道再見,她已經開始討厭燦爛霓雲,討厭它那樣美艷絕倫,卻為何拉不住夕陽腳步。
是否一朝,她會討厭起白雲、朝陽、皎月——討厭起世間美好的一切,只因為——他不在身邊?
不該怨的,應該滿懷感激,可她沒辦法,她無法出口感謝天地,只能放任淚水成河——不該恨的,應該知足心喜,可她無法拉出笑容,只能放任心碎疼痛——捂著臉,她有很多很多的理智,但理智無法阻止淚濕。
她哭,從低抑的啜泣,到放聲大哭,怎麼辦、怎麼辦吶,她真的不甘心、不滿足,真的無法理智——她哭了又哭——好像哭碎了心腸,胸口才能不悶不痛——這是不對的,妒婦最遭忌,她受的教養到哪裡去了?這是錯的,成就男人是女人一生最大的事業,她應該為他歡天喜地。
可她罵了自己千百聲,仍舊阻止不了恣意妄為的淚水。
一個輕巧的腳步來到她身邊,她從掌間揚起臉,她與謹言四目相對,她在等著謹言說話,謹言也在等她。
兩人就這樣對峙著,誰也不肯先妥協。
茵雅死死地咬住下唇,不再哭號,但她的淚水不停,一顆顆、一串串淌下,在她的下巴積蓄,然後重重地墜入衣襟。
心很痛嗎?謹言在心底問。
肯定是,自王爺來見王妃的那天,她便預知了今日。王妃的命運斷了,從喝下毒酒那天,她再不是陸茵雅,她只能是平凡小民,而王爺的命運還在繼續,繼續朝那個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位置上前進。
這樣的兩個人,本不該相過、相愛、相守,因為越愛越傷,越愛越慟,越愛越苦——「我該怎麼做?」茵雅終於開口,聲音裡有濃濃的哽咽。
「你想怎麼做?」謹言終於回話,聲音裡有重重的不捨。
「如果我在,他會娶茵芳嗎?」她一句話問到重點。
她猜對了,王爺不會,聖旨才下,他就要往宮裡鬧,若不是文師父和公孫先生合力阻止他,現在情況已經不知道發展成怎樣。
「不會。」謹言實話實說。
吞下喉中淚水,茵雅仰了仰頭,死命地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徒牙縫裡擠出來。
「那麼,請幫我逃。」話出,心成凌亂碎片,她的明天,再沒有那個心愛的男人——謹言的心像被利刃劃過,她早知道茵雅會做出這個選擇,就像之前選擇為王爺而死一樣,義無反顧。
屈下身,謹言跪在茵雅面前,輕輕地擁住戰慄不止的她。
「謹言,可不可以——借我三寸陽光,我好冷。」茵雅的淚燒灼了她的頸間,謹言終於明白,王爺為何要對她如此心疼,為何要為她公然抗旨,因為啊,這樣一個女子,脆弱又勇敢,柔軟又堅定,為了心中所愛,再大的委屈都吞得進去。
謹言沒回答,加了力氣抱住她。
「他曾經說過,要帶我去那個天堂,我們還沒有機會去——」她喃喃自語。
謹言點頭,她不知道什麼是天堂,但她確定,那裡是個可以給王爺和王妃很多快樂的地方。
「他說,我的生辰要給我做奶油,蟲糕,我的生辰怎麼還不到?」謹言點頭,這回點得用力了,點出兩滴小小的晶瑩。
沒人知道什麼是奶油蛋糕,但王爺說:那是好吃到會讓人飛上天的東西,她敢肯定,那是個會讓王妃永世難忘的甜蜜。
「他說,我身邊是他最幸福的地方,沒了我,往後他的幸福誰來照看?」她吸著鼻子,放任淚水氾濫成災。
謹言點頭又點頭,心底跟著開始埋怨,為什麼命運要為難有情男女?
「我可以沒有幸福,但他呢——他怎麼辦?」在離去這刻,她想的仍是壢熙的幸福,不是自己的。
—未完待續—
皇帝突如其來的賜婚,打亂了壢熙的一盤棋、打碎了茵雅的一顆心,他們的情路該如何走下去?壢熙會如何因應對這場變局,他的帝王之路又會遭遇多少變數?《奸商出任務》下(小星皇后),為您解開所有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