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隨意走,娟秀的字跡躍然紙上——我想,我無法忘記那日的龍壢熙,陽光照在一身赤色盔甲上,你臉上滿是堅毅沉穩、英氣逼人,看著你將弓拉滿,箭疾射而出,正中靶心,全場一片轟然。
爹爹說:大皇子少年大器、精銳張揚,未來必是朝堂樑柱。
我傻傻望著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覆覆著同樣一句——這男人,我喜歡、我愛、我要!
娘說:貞潔女子,是不可以把喜歡給掛在嘴上的,情啊、愛啊,是青樓女子用來迷惑男人的手段,我們好人家的閨女,該做的是緊守分際,為男人生兒育女、操持家庭。
可我不明白,為什麼喜歡不能光明正大說出來,為什麼要悶在心底偷偷愛,為什麼男人可以追求心愛女子,女人只能坐待男人追逐?
萬一,你不知道我喜歡你、而錯過我呢?萬一,我等著等著卻等不到你來敲門呢?
我多麼慌張,日裡夜裡,我想著無數個萬一——幸而上蒼幫忙,月老把紅線牽到你我頭上。
知道皇上賜婚,我樂昏頭了,我端莊地接過聖旨,端莊地接受所有人的賀喜,端莊地走過庭院回到屋裡。
待門一鎖上,我就樂得手舞足蹈,不斷轉圈圈、不斷哼著歌兒,不斷地、不斷地對著銅鏡裡的自己說:瞧,沒有萬一吧。壢熙是喜歡我的,若非那些數也數不清的喜歡,他怎會躍入池中救我。
我一天說一回:那個龍壢熙啊,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才會去求皇上賜婚,為回饋這個有眼光的男人,我必定盡最大的努力,在未來的幾十年裡,與他心手相攜、不離不棄。
我一天記一回:陸茵雅是最最公平的女人,龍壢熙予我恩情,我必還以滿心愛情,我要允他幸福、快樂,我要讓他每一日、每一刻都置身天堂。
我說了一堆子滿話,幻想過無數次婚後的生活,我立下誓言,要讓你一輩子不後悔娶我。坐上花轎那刻,我甚至說:從今日起,陸茵雅只為龍壢熙而活——從賜婚到大紅花轎把我送入王府,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幸福得一段,雖然那個幸福純屬想像,雖然它終究禁不起時光考驗。
我怨過簡郁楠,恨過簡郁楠,我以為把事情鬧得越大,你越無法明日張膽尋她,那麼,你會忘記她,你會看見身邊這個能詩善詞、滿腹文采的陸茵雅,你會重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可我錯了——我錯估你的心,錯估愛情的偏執——你娶進一個又一個的「楠楠」,你對著她們思念已亡的女子,而我只能不斷的憤怒、嫉妒,我使自己面目猙獰,我令你心感厭惡,我滿心的恨、滿腹無可消除的怨愁,我把自己變成你的敵人。
你恨我的,對不?
可我還心存妄念呢。曾經,我自問過千百次,既已犯下七出之罪,你大可拋出一紙休書,遣我返回陸家,可你始終沒有動作,是因為你的太子之位還有用得著陸家的地方,或是對我——你仍然心存一絲眷戀。
這個妄念使我變本加厲,我企圖用惡劣行徑測試自己也測試你,可你知道嗎?我多麼痛恨嫉妒的自己,卻又無法阻止自己的妒忌,我在恨裡沉淪,我的愛成了千萬枷鎖,束縛了心。
我不快樂,也不想讓你快樂,我們彼此折磨對方,日復一日:你說說,聰明如你、伶俐如我,怎麼會合力做出這等愚蠢事跡。
直到那日你大醉,你醉眼迷濛地把我錯認為另一個人。
你說:你願意為她變成一個好人,願意永世為她忠貞,你說你眼裡再容不下其他女人,你要她為你一生的不幸負責任。
好像咬破了膽,苦澀在唇舌間氾濫,第一次,我同情你,第一次,我覺得你可憐,第一次,我理解,你的苦不比我少,只是我習慣四處宣揚,而你和著膽汁嚥入胸腹。
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我終於徹底明白,妒忌無用、測試是虛話,不管我做好、做壞,你的眼裡始終沒有一個陸茵雅。
多傷人呵——還以為愛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沒想到我的愛只是一場誤解,一個回不了頭的錯覺,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很抱歉,我總是在你的傷口上灑鹽,總是一回回將它們扒開撕裂。
痛嗎?對不住,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感抱歉——陸茵雅越寫越快,好像有誰在背後追趕似地,她一張又一張地寫著,那些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真心話,像潮水湧入沙灘似地,一波平抑一波起。
她寫他們的初遇、寫她對他的心疼,寫他躍入池中時,她的滿心感動,寫他們每一次碰面:心底那隻小鹿啊,總是不安分地亂闖亂撞——寫到高興處,她張揚出甜蜜笑臉,寫到苦澀時,情不自禁淚水雙垂,彷彿壢熙就坐在身前,聽她訴說著不能出口的感情。
她不管不顧地寫著,也不知經過多久,只覺暮色落下,帶進一片黑暗,看不見了、寫不來了,她鬆開筆,才發覺手臂一陣酸麻。
恍惚間,一股不知打哪裡來的委屈擠入喉間,淚水就這麼一滴一滴落入襟前,她想做出個大大的笑臉,可臉頰卻自作主張,逕自地浮現掩不住的淒涼。
她就這樣坐著、哭著、委屈著。
門自外頭打開,陸茵雅像根木頭,定住不動。
來人輕輕走近,掌起燈,昏黃的燭光搖曳。
來人放下食籃,想收拾起桌上的紙張,陸茵雅卻像有人想搶走她的東西般,猛地一把握住對方的手腕,肌肉緊繃、十指用力,不許對方動自己的東西。
對方沒動,卻也沒鬆手,兩人就這樣僵持著,陸茵雅的視線順著那隻手往上一寸寸滑去,直到目光落在那張熟悉的臉龐。
鬆手,陸茵雅笑了。「怎麼是你?」問罷,她又覺得自己發笨,幾年佈局,宮裡應該有不少壢熙的人馬吧。
「王妃,您為什麼要這麼做?」謹言問,緊緊盯著她紅腫的雙眼。
她以為她有更好的辦法營救王爺,畢竟之前是她搶快一步,將皇上從皇后手中救回,沒想到這回她的辦法竟然是一命換一命。
謹言緊抿著雙唇,臉色蒼白,黑眸直直望著她,好似裡面裝了干言萬語。
陸茵雅苦笑,要怎麼回答呢?
回答她:因為就算明知回不了頭,明知道愛情極其蠢昧,她仍然義無反顧,想一路走到底?或因為即使壢熙眼裡,除了楠楠再容不下其他女人,可她陸茵雅眼裡,自始至終,只有一個男人?
這答案傻得她說不出口,她沒辦法誣蔑自己的聰明才智,雖然——說不出口的傻事,她已經用行動盡情表示。
「你會回到王爺身邊嗎?」陸茵雅問。
「會。」陸茵雅點頭,把桌上的信紙收齊整妥,轉身向謹言遞去。「那麼,請幫我把它交給王爺,倘若王爺對茵雅有一絲歉意,請他千萬善待啞婆婆,照顧她終老。」謹言把信收入懷中,抿了抿乾澀的嘴唇,再問:「為什麼?」硬要她擠出一個「因為」嗎?可她真的不願意自己看起來愚蠢呢。
但謹言堅持著,堅持等到一個合理答案。
於是陸茵雅輕啟唇瓣,說道:「因為王爺苦,小時候,他沒有娘在身邊呵護,沒有爹爹疼惜愛憐;長大後:心愛的女子不愛他,滿腔真心沒有人視若珍寶,世間總要有那麼一個人願意為他付出,才公平,對不?」聞言,謹言震了震,旋即低下頭。「王爺令謹言再問王妃一句——後悔嗎?」她失笑,後悔為他頂罪?後悔嫁給他?還是後悔愛上他?陸茵雅緩緩背過身去,心裡彷彿被誰塞進一把破棉絮,嘴裡輕輕吐出兩句詩文。「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靜默片刻,謹言吞下突如其來的哽咽,頭也不回的走了。
第十二章 悔
龍壢熙像泥塑木雕,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眼裡充斥著痛苦與壓抑,說不出心裡滿滿的、是什麼感覺,糖鹽薑醋全倒在一塊兒了,五味雜陳。
再看一遍陸茵雅的信。
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她——怎麼說?」冷凝的音調在寂靜的夜裡響起,冷硬得連他自己都認不出。
「王妃說:『因為王爺苦,小時候,他沒有娘在身邊呵護,沒有爹爹疼惜愛憐:長大後,心愛的女子不愛他,滿腔真心沒有人視若珍寶,世間總要有那麼一個人願意為他付出,才公平。』」幾句話,掀起他胸中的洶湧波濤,為什麼偏偏是她,一個他沒放在眼底、心底的女人知道他苦?為什麼只有她看見他的真心,為什麼苛待她的龍壢熙,有權利得到她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