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再去學校進修,接續未完的學業,充實應有的商業知識。她知道以她目前的實力,仍不足以扛起一切。
那段時間,他看著她蠟燭兩頭燒,睡不到五個小時,光是籌措公司運作的資金缺口,她便已心力交瘁,就連生病,都不肯讓自己躺下來休息,他怎麼勸都沒有用。
她轉變太大,以往的她像個驕傲的小戰士,只要碰觸到她的敏感界線,就會挺直腰桿反擊回去。
他想念過去偶爾逗逗她,就能激出辟哩啪啦的火花,那個富有個性的高傲女孩實在美極了。
但是現在的她,像是將原本那個充滿生命力的夏以願壓在靈魂深處,不見天日,就像一具沒有知覺、沒有思想的機器人,麻木地運作、再運作。
短短一個月,她已經瘦了一大圈,紅潤臉容被毫無血色的蒼白所取代,如果不是還有呼吸,她和一抹遊魂根本沒兩樣。
他怕,這樣下去她早晚會逼死自己。
如果他無法影響她,那他希望另一個人可以。
夜裡的嬰孩啼哭聲,他狠下心不去摟抱撫慰,想藉由那樣的哭聲喚起她一點點的知覺、一點點的眷戀。那是由她身體裡分出來的一塊血肉,曾經與她同步呼吸、笑淚與共,他不相信她會沒有感覺!
她循聲而來,靜靜地看著哭紅了臉的小娃娃,像是掙扎,又像是膽怯地佇立片刻,才緩緩伸手抱起她。
「對、不起,你不要哭……」
小娃娃哭慌了,終於盼到溫暖懷抱的憐惜,小小手掌揪握住,便怎麼也不肯放了。
小小指頭纏握住她的小指,那麼依戀,像是怕被她遺棄般握得好牢,她的眼淚無預警地一滴滴落下,和懷中嬰孩混成一片。
「對不起,我不是、不是存心要拋棄你……真的,對不起……」
自從回台灣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流淚,釋放出心底沉積的巨大悲傷。
她自己也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明知道那有多痛,她怎麼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傷害她的孩子?
一瞬間,她似乎醒了。
在這世間,她還有責任、還有眷戀。
在人生最晦暗的那一段,小小指掌的抓握看似脆弱,卻蘊含巨大力量,揪緊了她心底最後一塊柔軟角落,讓她不至於隨波逐流,在命運的洪流中滅頂。
她無論再累、再晚回來,一定會去抱抱她的孩子,看著孩子安穩的睡容,然後便能挺直腰桿,面對下一個明天……
那時,對人性已經極端不信任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上的負累,尤其是來自於他的感情,只會讓她對寧馨愧意更深。
她和她的母親,聯手毀了寧馨的世界,她絕不可能心安理得地與他在一起,於是他只能退開,用冷言諷語相對,讓她心裡好過些,不至於覺得對他太過愧負。
那並不難。
畢竟他這輩子還沒被女人拋棄過,這對他的男性自尊是挺受創的,要配合演出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怨是有那麼一點怨,氣她太輕易放棄他,但要他放她自生自滅,他可辦不到。他總是與她同進退,在旁人看來,那是瑜亮情結、互不相讓,但是她真正想做的事,他幾時沒成全過她?
他是她的後盾,替她撐起一半的重量。
那從來就不是競爭,不是掠奪或報復。
一開始不懂,但是這麼多年下來,他不相信聰慧如她,會看不清這一點。
他以為,她身上背著的包袱總會有卸下的一天,他只需要等,耐心地等她還清了那些她認為她虧欠的,然後就能無債一身輕,用最真實的自己回頭來尋他,真心地擁抱他。
但是他錯了,她內心的愧責已然根深柢固,她走不出來,也沒有勇氣伸手握住他,只因為他是寧馨想要的人。
因此,他勢必得做些什麼。如果他永遠只是在背後默默地等待,無論等多久,他永遠等不到她,他不甘心這輩子只能擁有她的心,卻不能光明正大地在陽光底下牽她的手,告訴全世界她是他的。
所以,在小冬兒四歲那年,她坐穩公司大位,而他搬離夏宅,抽離她的生活。
所以,在小冬兒七歲這一年,她誓言永不相依,而他遠調海外,徹底地離開她的視線。
作出這樣的決定,很冒險,但是他必須讓她看清,沒有他的人生就是如此。
七年,也夠了,要真欠了寧馨、欠了夏家什麼,也該還清了,他不能永遠無底限地寵壞她。
這一次,他會要她心甘情願,自己走入他懷裡。
如果不能……那也足以讓他死心,徹底放棄她。
他的愛情很絕對,若要,就是擁有完整的她,身與心的佔有,否則,他寧可全盤放棄,也不要握牢她的心,卻永遠盼不到她的人與他共偕白首。
第9章(1)
農曆年將屆,夏寧馨找了一天約家人一同去逛街,採買新衣。
「我沒空,你們去吧。」夏以願頭也沒抬,埋首在各式報表中。
年關將近,她只會更忙,沒有所謂的假期。
丫頭,上!夏寧馨以眼神示意。
姐會對所有人擺臉色,絕對不會擺到小鼕鼕身上去。
收到!
宋冬臨挨了過去,扯扯她的手。「大姑姑,把拔再過一個月就要回來了,我們去買禮物送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好不好嘛!」
提到那個名字,她神情動搖了下。
長久以來,她似乎不曾為他費心準備過什麼,始終都是他無止盡在付出……
也許是細心替他挑件襯衫,也許是領帶、圍巾……這樣,真的能讓他感到開心一些嗎?
見她一逕沉默,夏寧馨加把勁說服。「好啦,姐!你每天都在忙公司的事,都沒有時間好好犒賞自己,想想自己需要什麼。」都不曉得他們旁邊的人看了會很心疼啊!
「我沒什麼需要——」
「不管啦!」沒等她說完,兩人左右各拉一邊,硬是將她由書房拉離。
於是,一個小時之後,她就站在人來人往的百貨公司裡了。
「這件?」夏寧馨順手拿起一套衣服,往身上比了比。
她皺眉。
「那這件?」
眉頭皺得更深。
「還是這件?」
腦神經徹底繃斷。
「夏寧馨,你真的是服裝設計師嗎?」好可怕的品味。
她再也看不過去,大步上前,自己動手替她們挑。
夏寧馨抿緊唇,硬是嚥下滾出喉間的串串笑意。
她終於知道鼕鼕小時候,宋大哥為什麼會對這種遊戲樂此不疲了。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冷漠的人,要博取她的注意真的一點都不難,只不過要用點小技巧,然後就會發現,其實她很在乎。
對了!現在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以前怎麼從來沒想過,原來宋大哥這麼瞭解姐姐,隨便一出招都能精準地挑動她的情緒,從無虛發。
如果不是觀察她極深,怎麼會有這樣的能力?一個人,得放多少心思在另一個人身上,才能瞭解她比自己更多?
可是他們明明很不合,一見面就吵架……
問題是,唯一拿她有辦法的人也是他啊!
另一道聲音小小反駁回來。
說不出的怪異縈繞心口,又無法具體形容出個所以然來,那種感覺就像有根羽毛在心底搔弄,卻抓不到正確位置止癢一樣煩躁。
「夏寧馨,你發什麼呆?去試穿。」兩件衣服被塞到她手上。
「喔。」暫時甩開紛擾的思緒,夏寧馨拿了衣服進試衣間。
換好衣服出來,夏以願正在與人談話,看來應該是遇上舊識了。
這也沒什麼,姐姐在商場上認識的人本來就不少,但是她神態看起來為什麼有一絲緊張?尤其看見她從試衣間出來後,整個人更是僵硬得不自然。
她忍不住多看對方一眼,那是個金髮碧眼的美女,應該是在國外讀書那段時間交的朋友吧?
女人指了指她身旁的小鼕鼕,嘴巴滾出一聲英文。
她沒有姐姐聰明,從小讀書也沒有姐姐那麼強,破到不行的英文勉強只能對上幾句日常問候語,尤其是正統的英國腔,速度太快、距離太遠,她沒有辦法聽得很清楚。
看見她走來,夏以願三言兩語打發掉對方,一手牽著鼕鼕,拉了她快步離開。
「姐,剛才那個人——」
「不認識,認錯人了。」
是嗎?
她是單純,但並不是笨蛋,她知道她沒說實話。
到底姐姐極力想隱瞞的是什麼事?
這道疑問,梗在心裡頭數天,然後就在某個一同吃早餐的清晨——
夏以願一如既往,一面替孩子抹果醬,並出言提醒。「小冬兒,你還有五分鐘,今天最後一天上課了,別遲到。」
女孩迅速飲盡杯中鮮奶,討好地衝著她笑,她則是搖搖頭,抽了張面紙替她擦拭嘴上的「白鬍子」。
當!就是這個光——
一瞬間撞進心房的恍悟,令夏寧馨驚嚇地重重放下杯子,無視鮮奶溢出杯緣、濺上桌面,她整個人被眼前的事實震懾得不能動彈。
眼前這幅畫面……她怎麼從來沒發現,簡直像是——一對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