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說沒關係,至少也該暗示一下吧?好讓他別自然過了頭,害他現在覺得自己像個大壞蛋,而且還是不知不覺中被陷害的。
「詠初會回來吃晚飯嗎?」他看了下表。有同學陪著,是不至於擔心她的去向,但……他已經等不及要好好疼愛這個妹妹了。
「她說大概六點會回來。」不用問,從繼子會突然跑回來翻戶口簿的舉動,她也大概猜得到定是發生了某些事。「要我跟你說她同學家在哪裡嗎?」
他怎麼又有種掉進陷阱的感覺?薛仕愷因被猜出心念而有些懊惱,隨即自嘲一笑。被陷害就被陷害吧,反正他們都是為了詠初好,是自發性,抑或是被暗中設計,也就不需太去探究了。
「好。」記下繼母給的地址,薛仕愷停了下。「……西紅柿是故意的吧?」第一次是無心,之後的每一次就有鬼了,他就不信心思細膩的繼母會沒發現那場幾乎引爆的西紅柿戰爭。
「因為幫你會讓詠初有成就感。」單母連試著裝傻也沒有,微笑點頭的神情還很理所當然。「而且西紅柿有豐富的茄紅素和維他命C,對健康很好。」
他就知道!薛仕愷嚥下低咒。
「我不但會給詠初成就感,還有快樂、自信、安全感、依賴感,所以,我不想再看到西紅柿了,好嗎?」勉強扯出的笑依然很有禮貌,但也很咬牙切齒。
「沒問題。」單母莞爾,繼子這難得孩子氣的弱點讓她覺得可愛及安心,不然,太多精明的他,其實,……有時候會沉穩到連她這個大人都怕。
看著他越過她朝房門走去,單母眼中閃過猶豫。
「仕愷。」在他即將踏出房間時,她突然喊住他。「我可以信任你嗎?」
薛仕愷回頭,看到的是一個掛心女兒的無助母親,他明白繼母口中的「信任」二字,包含著深遠的涵義——他必須保護她、疼愛她,用能讓一個母親安心的方式來帶她遠離恐懼,讓她忘記那些陰霾。
想到那張總是笑得僵硬無比的小臉,在心裡慢然泛開的不是沉重,而是溫暖,自心口向全身血脈溫柔擴散的暖意。
詠初能成為他的妹妹,是他的驕傲。
一個微弱的笑、囁嚅著開口卻什麼也說不出,這些舉止對一般人來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但對她來說,卻是難如登天,那都是她必須克服許許多多的心理障礙才做得到的。
她的柔弱、她的勇敢、她的堅強,當他知道那些怯懦反應為何而來,而她那看似無用的嘗試又是做了多少努力才換到的,他絕對絕對願意用他的生命去保護她。
「是的,媽,你可以。」
淡然的口吻,卻透著無可撼動的堅決,允下了一輩子的承諾。
他,甘之如飴。
第三章
那天傍晚,單詠初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以為會氣到不理她的哥哥,突然出現在同學家門口,在同學們既驚訝又羨慕的視線歡送下,他們一起散步回家。
路上,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會中途買了一支冰淇淋給她。直到舔上那口酸甜,因過度詫異遲了好久的喜悅才慢慢泛開,讓她的心情就像在夕陽下閃閃發亮的冰淇淋一樣,繽紛絢爛。
而自那一天起,薛仕愷完全在單詠初的生活裡佔有一席之地。
有時是他在吃完中飯隨口問了句下午有沒有事,也不說要幹麼,等下午一到,他就說電影開演時間快到了,要她快點,並帶她進了電影院。
有時是她在寫功課時,卻突然被他叫出門,走著走著,就被帶到書店去了,回來時手上還抱著一本她想了好久卻捨不得買的書,是他買給她的。
有時是逛街、有時上圖書館,或是到附近的公園閒晃,還有幫媽媽買醬油,結果提了兩大袋零食回來,層不不窮的邀約填滿了單詠初原本乏善可陳的暑假生活。
而她從一開始的怔愕,到後來只要薛仕愷出現在她面前,下顎一揚,她就乖乖地跟在後頭,任他帶著她到明明很平常、她卻每次都猜不中的地方。
每一次,薛仕愷都是安靜地走在前方,不會特地找她聊天,也不會刻意拉近彼此的距離,而是讓她慢慢習慣他的存在,看著那走在前方的挺拔背影,她不再害怕,取而代之的是讓她想要追上的心安。
在他不著痕跡的誘引下,她潛藏許久的真實個性開始展露,單純、天真,每當她兩眼晶亮、雙頰泛紅,小聲卻難掩興奮地對他說著她又看到了什麼新奇事物時,那種被依賴和被重視的滿足感總讓他嘴角不斷上揚。
暑假將近過了一半,這一天晚餐,薛仕愷做了宣佈——
「我考上台大法律系。」
薛父不但沒因兒子願意繼承衣缽而欣喜揚笑,反而還鎖起了眉頭。
「你不是說你不想當律師?」他知道獨立自主的兒子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在他填志願時並沒有多加干預,但這樣的結果卻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是的。」想起自己以前的信誓旦旦,薛仕愷淡嘲揚唇。「我是這麼說過。」
不只好人需要律師,壞人也需要律師,在這個介於黑與白的灰色地帶,太過清高會餓死,唯利是圖會被鄙夷,往往一不小心,就會因為過於妥協而深陷黑暗卻不自覺。他佩服父親能在其中取得平衡,但他不想同流合污,也不想在曲高和寡的狀況裡掙扎,他能走的路太多,根本不需將自己推進這個讓他打從心裡排斥的渾沌圈子。
他曾堅決表示自己絕不可能當律師,至今仍是。
「但法律系不是只出律師吧?」薛仕愷迎向父親的眼,微微一笑。「要走法官或是檢察官我還沒決定,唯一可以確實的是,我們很有可能在法庭上對立,爸你要有心理準備。」
那清澈堅定的眼神透露出他的勢在必行,也說明了這個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而非一時衝動,但薛父還是想不通他的動機。
「我相信你一定能成為其中的佼佼者,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被身旁的妻子打斷。
「仕愷,謝謝。」單母的語音因過於激動而微微顫抖。她懂,她懂為何仕愷會做出這個決定,他對詠初的付出與關懷,她永銘於心。
看到妻子眼眶泛紅的表情,薛父頓時也會意過來,心裡盈滿了欣慰和驕傲。
他們會不會太誇張了點?薛仕愷覺得有些困窘,對於那句道謝不予響應,直接當作沒聽見。
不諱言,會選擇就讀法律系,詠初的事佔了絕大因素。但他沒那麼偉大,也沒天真到以為自己擁有拯救天下的力量,他只是因此而確定了自己未來要走的路。
影響判決的因素太多,壞人逍遙、好人蒙冤,令人不平的事屢見不鮮,但就算遠離這個灰色地帶,真代表這些事就會消失嗎?他既有能力也有興趣,為何不將心裡用在對的事情上?
他或許救不了全世界,但至少他能減少司法不公的發生比例,讓繼母和詠初這種無助的人可以更有保障。
心意相通三個人不需清楚言明,就已瞭解了彼此的想法,但人生缺乏歷練、小心翼翼仍多於自信的單詠初並不懂,她聽到的是繼父那句近乎反對的質疑,看到的是母親盈上眼眶的淚,已許久不曾出現的恐懼和不安,又逐漸佈滿了心頭。
他們吵架了嗎?為什麼媽媽在哭?是因為哥哥這段時間都在陪她,害得他沒時間好好想該怎麼填志願,所以考上了爸爸不喜歡的科系嗎?單詠初低下頭,拿著筷子的手握得死緊,好希望自己能當場消失。
雖然這件事她從頭到尾都沒出聲,薛仕愷仍察覺到她的心情轉變。掠去一眼,看到那張剛剛笑得燦爛、如今卻慘白的小臉,他實在很想用力揉亂她的頭髮大笑她在胡思亂想,但這種親暱友愛的舉止他只敢放在心裡。
還不是時候,小小的詠初還在怯怯地邁步,他才剛教會她快樂,他還要讓她找到自信、懂得發怒,挖掘出那個被恐懼遮蔽了太久的真實詠初。
當她準備好後,蛻變重生的她會展翅高飛。但,不是現在,才剛破繭而出的她仍需要細細地呵護,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成果還太小、太脆弱,不能因一時大意就這麼將它粉碎了。
「我考上台大你覺得怎樣,詠初?」為了不讓她誤以為他在和父母對話,薛仕愷刻意加上呼喚。
被他料中,聽到自己的名字,毫無準備的單詠初差點從椅子上彈起,所有自責、害怕的負面情緒全因震驚而停擺。
「……我、問我嗎?」隔了好幾秒,她才遲疑地問。
「爸媽都表示過意見了,剩你。」薛仕愷好整以暇地挾菜入口,態度輕鬆地像是隨口閒聊。
為什麼問她?她的意見並不重要啊……單詠初咬唇,輕擰眉頭的小臉看起來好困惑。
看到那可愛的表情,薛仕愷忍住笑,不動聲色地繼續吃著他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