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父親又在拭汗,薛仕愷好笑地挑起一眉。真是的,老爸以為他會像連續劇裡演的番石榴戲碼,當場瘋狂大喊他沒辦法接受嗎?
他一個男人獨自將他這個兒子帶大,這份堅毅和耐心只讓人感到敬佩,哪還會不知感恩地去譴責他的不是?更何況他也已成熟到足以明白如今不再是他依賴父親,而是父親在依賴他,當有朝一日,他必須為了讀書或是工作離開家,孤單一人的父親又要如何面對空寂的屋子?
父親能找到一個陪他共度餘生的伴侶,是件值得慶祝的事。
略清喉嚨,薛仕愷正要開口說他沒有任何意見,視線卻被攫住,來到嘴邊的話頓時停止——
單詠初帶笑的小臉已經僵到有如蠟像,張大的眼直望著他,裡面閃爍著急切哀求,眨也不眨,像是只要她微微一動,他就會因此否決掉她們母女。
「薛叔叔很重視他兒子,就像媽咪重視妳一樣,如果那個哥哥不接受我們,妳也別太失望哦。」
單詠初想起今天出門前母親柔笑對她說過的話,胸口悶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對於薛叔叔能不能成為她的爸爸,她其實沒那麼在意的,只要有媽媽陪著她,她就已經很滿足了,但她知道,媽媽很喜歡薛叔叔,而且媽媽辛苦夠久了,她需要一個像薛叔叔一樣的男人保護她。
拜託,她媽媽真的是個很好很偉大的媽媽,他可以不喜歡她沒關係,她會很安靜很安靜,讓他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就算是不准她住進他們家裡她也無所謂,但不要拒絕她媽媽,千萬別將媽媽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幸福就這樣搶走,拜託拜託……
她有滿腔的話想求薛仕愷,卻又怕沒有資格說話的她一開口反而會弄巧成拙,單詠初只能一直看著他,像這樣就能將心裡的想法傳達出去似地看著他,然後拚命地在心裡祈禱。
那雙早熟的眼裡承載了太多的期望,薛仕愷心口驀然一緊,同時也發現兩位長輩雖刻意裝出輕鬆的姿態,但不曾自他身上挪開的眼神已透露出他們的緊張,突然間,他恍然大悟——
他不敢相信,他們竟然將決定權完全交到他手上!
震驚之餘,薛仕愷只感到啼笑皆非。原以為他只須置身事外地享用大餐,還有父親和小女孩手足無措的困窘反應可以愉悅心情,結果,卻在不知不覺間被推舉出來擔負起決定在場四人未來命運的重責大任。
難道只要他一句「恕不奉陪」,這個新家庭的准預備成員就要當場解散?吞下低咒,他拿下眼鏡揉揉眉間,沒人知道看似思考該如何回答的他,其實最想做的是翻眼大吼:「你們瘋啦?!」
要結就結啊,幹麼把事情推給他?正值高三的他忙得很,要補習、要考大學、要玩樂,他們竟好意思不經他的同意就把他推出來當爐主?好!既然他們如此看重他,他若不善加利用一番,豈不是太辜負他們的好意了?
「有什麼想法?」黑眸閃過一抹燦光,薛仕愷刻意重複父親的問句,好整以暇地將眼鏡戴回,視線緩緩掠過在場眾人,唇角勾揚。「當然有。」
語音甫落,氣氛當場冷結成冰。
「沒、沒關係,你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儘管說。」受到打擊的薛父仍露出溫和的笑,鼓勵他暢所欲言。
嫻靜優雅的單母把心裡的難過掩飾得很好,靜靜地不發一語,揚笑的麗容看起來溫柔又堅強。
最沒用的該算是單詠初了,整個人傻站原地,臉白得像紙,嘴張得圓圓的,震驚不已地看著他,淚水迅速湧上那雙盈滿自責的眼。
呃,玩笑開太大了。看到她那再明顯不過的反應,薛仕愷暗叫不好。問題是她自責個什麼勁啊?難不成她還以為他會反對全是因為她?拜託!一個沒他肩膀高的小女生,失心瘋的人才會把她當成假想敵。
怕下一秒她真嚎啕大哭了起來,薛仕愷趕緊補上故意頓住的語句——
「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這不是我們第一次的家庭聚餐嗎?你們不會打算在路邊就直接結束吧?我餓死了,進去坐著好好聊吧,爸、媽,快點。」
丟下催促,薛仕愷沒看他們就逕自走向餐廳。
須臾,身後傳來驚喜抽氣聲和父親略帶哽咽的安慰聲,不用回頭,也知道他那聲已表達接受的稱謂,定是讓他們開心又欣慰地擁成了一團。
要他一個大男生和他們在那裡肉麻兮兮?想都別想。薛仕愷輕哼了聲,想到往後生命中將會多出兩名家人,唇畔揚起一抹笑。
原該自有意識就熟悉彼此的親暱稱呼,要套在兩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身上,若說沒有任何感覺是在自欺欺人,但心裡波動的情緒連他自己也厘不清。
唯一可以確定的,他沒有排斥,也沒有預設立場,有的只是自然而然的期待。
他的新媽媽,和害羞膽小的新妹妹,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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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戶政事務所登記後,再加上一場告知雙方重要親友的聚餐,一個嶄新的家庭就此誕生。
過程很簡單,但現實生活中隨之而來的調適與相處,絕非「簡單」兩字可以涵蓋。
以往薛仕愷晚歸,只要傳通簡訊叫父親自行解決晚餐即可,現在他得規規矩矩地提前打電話跟繼母報備,免得辜負了她的一番好意與愛心。
陽台被他列成禁地,有心理準備是一回事,當看到有著蕾絲花邊的女性內衣褲在眼前飄揚又是另一回事,那種尷尬和錯愕他可不想再來一次。
原本只專屬於他的浴室變成他和詠初共享,在經歷過教訓後,當他看到某幾天才會出現的小貓袋時,他不會再愚蠢到當成是她忘記帶走的東西而好心送去,害得詠初面紅耳赤,支吾半晌還說不出那裡頭裝的是生理用品。
就這樣,磨合、困窘、調整,大家都在努力適應自己的新角色,但,衝突的狀況總是難免——
盯著眼前的盤子,薛仕愷思忖著該怎麼處理。說衝突是過於危言聳聽了些,但他若不想忍下,將場面弄擰是絕對避免不了。
怎麼辦?為了幾片西紅柿毀掉這段日子大家共同營造出來的和睦融洽,傳出去簡直就像為了一條牙膏離婚一樣可笑,只是——
「仕愷,快點吃啊,這都是媽媽早起辛苦準備的。」薛父笑道,綻出亮光的眼神卻是違反輕鬆語調的緊迫盯人。
這已是父親第二次催促他了,連繼母和詠初都察覺到不對,紛紛朝他看來,他頓時成了餐桌上的焦點,但懸在半空的叉子就是落不下去。薛仕愷覺得頭很痛。
說實在的,為了維繫家庭和諧他非常地盡心盡力,除了像補習這種不可抗力的因素外,他極少在晚餐缺席,好讓繼母和妹妹可以感受到他的歡迎及付出——有時他還真恨自己心思幹麼這麼細膩,娶老婆的又不是他。
早上他也會比平常提早半個鐘頭起床,因為繼母會準備豐盛美味的早點,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利用搭公車的時間將早餐解決。若是早起能換來父親欣慰的笑容和繼母感動的表情,沒問題,就算他每天都熬夜唸書到凌晨一點,也不在乎犧牲那一些些寶貴的睡眠時間。
但,西紅柿?看著那幾片他剛剛從三明治裡挑出的艷紅色澤,薛仕愷擰眉。他恨透西紅柿,他就是不愛吃西紅柿,當小時候曾經差點被西紅柿噎死,會把它列為拒絕往來戶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或許父親認為只要眼一閉、用力一吞,沒什麼大不了的,還能克服心理障礙,是男人就該有這種氣魄與豪邁,哪有那麼困難?
但這並不只是克不克服障礙的問題,而是他願意為這個新家庭付出多少。退讓了,代表他連真實的自我都不曾保留,只是這樣的無謂讓步,這樣的虛假客套,對繼母她們來說真的是必要的嗎?
然而,他若不願委屈自己,難道真要讓可笑的西紅柿成為第一次爭吵的導火線?
陷入兩難,薛仕愷暗暗咬牙。要表達熱忱和接納的方式有很多種,為什麼一定要逼他吃掉西紅柿?!
「仕愷,你如果吃不下沒關係,趕快去學校吧。」見狀況有點僵,單母打圓場,給了他台階下。
「不浪費食物是我們家的好習慣。」薛父朗笑接話,硬生生將兒子剛接到的台階給拆了,用眼神示意他趕快吃掉。
薛仕愷決定好該怎麼做了。他是真心想接納繼母和詠初成為家人,也希望他們能像真正的家人一樣自然相處,而不是將彼此的關係建立在這種如履薄冰的偽裝上。
結果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囁嚅膽怯的聲音已搶先一步發出——
「我、我、我很喜歡番、西紅柿,可以給、給我嗎?」
薛仕愷詫異地望向聲音來源,看到坐在他旁邊的單詠初甚至沒等他回答,就忙著將他盤子裡的西紅柿叉到她的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