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起小小的張瑛,緊緊抱在懷中,忽覺無限疼惜:「你是多麼讓人愛憐。」
「愛憐?」她仰起頭,大眼睛裡藏著不屬於她這年齡的深沉的思索,「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從來沒有人用這個詞形容我。」
小小年紀,已經知道對文字敏感。我更加喟然。她的腳邊放著一本線裝書,我拿過來翻兩頁,是老版的《石頭記》,那一頁寫著: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別擔心,你們一家人就要去上海了,去了上海,媽媽和姑姑都會很快回來,在上海和你團聚。你知道嗎?你要好好地活著,要堅強,要快樂,因為再過幾年,你會是中國最著名的作家之一,會寫出傳世的作品,擁有無數的崇拜者。」
「你怎麼知道?」小瑛撲閃著眼睛,將小手塞進我的手中,那樣一種無由故的信任,「什麼叫崇拜?」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看著她,很想告訴她,因為,你是我的偶像,我是你的讀者,所謂崇拜,就像我對你這樣,千里追尋,十年渴慕,甚至不惜穿越時光來找你。然而太多的話要說,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尷尬的是,我從未想過要向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傾訴衷腸。我只得從最簡單的說起:「崇拜呢,就是一個人很佩服另一個人,視她為偶像,喜歡她,尊重她,甚至忍不住要模仿她,希望自己成為她那樣的人……」
不待我解釋完,小瑛石破天驚地開口了:「姐姐,我明白了,我很崇拜你,長大了,我要做你這樣的人。」
她崇拜我?我哭笑不得。這麼說,我才是她的偶像?我是張愛玲的偶像,而她是我的FANS?這是一筆什麼賬?
這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另一件事來,既然早來了十幾年,那麼和8歲的張愛玲討論愛情未免為時過早,而叮囑她到了23歲那年不可以招惹胡蘭成那個傢伙,不僅於事無補,更可能徒然增添了她十幾年的好奇心重,反為不美。但是好容易見到她,難道就這樣無功而返嗎?
我眉頭皺了又皺,終於想出一條計策來:「小瑛,帶我去見你的父親好不好?我想和他談談。」
「好啊,我讓何干去通報。」小瑛牽著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門,到底是小孩子,再深的苦難,一轉眼也就忘記了,只興奮地推開門叫著:「爸爸,爸爸,媽媽的朋友來看我們了!」
但就在這個時候,耳際忽然傳來沈曹的一聲輕呼:「咦,錯了!」
轟地一聲,彷彿天崩地裂,雙耳一陣翁隆,幾乎失聰,眼前更是金星亂冒,無數顏色傾盆注下,胸口說不出地煩悶,張開口,亦是失聲。四肢完全癱軟,不知身在何處,整個人被撕碎成千萬塊,比車裂凌遲更為痛苦,恨不得這一分鐘就死了也罷。
這一年裡離家出走
我心裡說:完了,再也回不去了,子俊會急死的。
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恢復知覺,耳邊依稀聽得人唱:「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是風月情濃……」
莫非我已經到了離恨天外,灌愁河邊?莫非這裡是太虛幻境?
一隙陽光自雲層間悄悄探出來,一點點照亮了周圍的環境。我看到自己徘徊在一條花木掩映的深院小徑,看看陽光,好像是正午時分,可是陽光很舊,連帶丁香花的重重花瓣也是舊的,透過屋子的窗望進去,那廳裡的藍椅套配著玫瑰紅的地毯,也是微舊,而小徑的盡處,仍然有熟悉的飲泣聲傳來。
連哭聲,都有種舊舊的感覺。
小瑛?我慶幸,原來我還在這個園子裡,還可以再見到小瑛。這一刻,我突然想到,小瑛的名字,和神瑛侍者竟是相契的。
記得張愛玲說過,人生有三大遺憾:海棠不香,鱸魚有刺,《紅樓夢》未完。
然而人如果能夠穿越時光回到從前,去他想去的地方,見他想見的人,問他想知道的事,那不是就可以得到《紅樓夢》後半部的真相?
而如果我去到清朝向曹雪芹探得紅樓真夢,再去到民國對張愛玲轉述結尾,豈不是給她的最好禮物?
身不由己,我順著小徑走向那所永遠在哭泣的屋子,我知道,那裡面的女孩子,是小瑛。她在等待我的幫助。
然而伸手一推,才發現門竟是反鎖,屋裡的人已被驚動,微弱地呻吟:「是誰?救我!」
他們竟將小瑛鎖在屋子裡!這一下我怒火中燒,三兩下解了鎖鏈,推門進去,急急奔至床前,詢問:「小瑛,你怎樣?」
床上的人吃了一驚:「你是誰?」
而更為吃驚的是我——床上的女孩頭髮凌亂,臉色蒼白,依稀可以看出小瑛寂寞冷郁的影子,可是她的年齡,卻至少已有十六歲。
片刻之間,我竟然已經穿過了十年!
小瑛強撐身子,抬起頭來,眼中流露出一絲喜悅:「姐姐,是你。」
我大驚:「你認得我?」
「小時候,我見過你。你是我媽媽的朋友,你又來看我了。」
我忽覺辛酸,對我來說,只是倏忽之間,而對她,中間已經過了十年,萍水聚散,她卻一直銘記。只為,她一生中的溫情,實在少之又少,因此才會記憶猶新的吧?
「你是那個姐姐嗎?」她微弱地問我,「上次你來我家,說我讓你愛憐,還說要找我爸爸談談的,可是你走出門,就不見了。我告訴爸爸說你來過,他還說我撒謊。」
「你沒有撒謊,是姐姐失約了,姐姐對不起你。」我連聲地說著,心裡惶愧得緊,我竟然對張愛玲自稱「姐姐」,豈非唐突?
可是,我的確認識她已經有十幾年了。我說過,第一次看她的《傾城之戀》時,我只有十歲,也就和小瑛遷居上海的年齡差不多吧,只是,當時的我,遠比愛玲幸福得多。
我再次說:「小瑛,對不起。」
「我現在不叫小瑛,叫張愛玲了。」愛玲虛弱地說,「姐姐,記得嗎?你說過我讓你愛憐。我記著你的話,讓媽媽把我的名字改成愛玲,因為,我希望多一點人愛我,有更多的人愛憐我,就像姐姐你這樣。姐姐,你是……我的偶像。」
我的眼淚流下來,不能自抑:「愛玲,是誰把你鎖在這裡?我能幫你什麼?」
隔了十年,我問她的問題,卻仍然和幾分鐘前一樣。
但是愛玲已經閉上眼睛,不肯回答,眼角緩緩滲出兩滴清淚。
我失措地望著窗外,一時無語,忽覺那景象依稀彷彿,在哪裡見過的:陽台上有木的欄杆,欄杆外秋冬的淡青的天上有飛機掠過的白線,對面的門樓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纍纍兩排小石菩薩……這不是一九二八年的天津,而是一九三八年的上海,張愛玲就是在這一年裡離家出走,投奔姑姑張茂淵的。
彷彿不是同一個人
但是此刻,此刻的愛玲還沒有逃脫舊家庭的陰影,還在忍受父親和繼母的欺侮,而且在生著病。她臉色灰敗,連說話的力氣也微弱:「姐姐,如果我就這樣死了,你要告訴我媽媽,我很想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有個家,安穩的,有愛的,家……」
「你不會死,愛玲,我答應你,你一定不會死的。」我只覺心如刀絞,站起身說,「你放心,我這就去找你爸爸談判。」推門之際,不禁踟躕。上一次,就是在走出門的一剎經歷了天驚地動的痛苦的,咫尺天涯,誰知道這一步踏出去,我又會走去了哪裡,遭遇些什麼?但是身後的愛玲在受苦,她患了很重的病,危在旦夕,如果我不救她,還有誰呢?
那一步終於還是跨出去了,義無反顧。
天保佑,並沒有什麼電閃雷鳴發生,我安靜地穿過垂花門,逕奔了張宅正房去。只是午後,但是這裡的氣氛卻是黃昏,鴉片的氤氳充塞在整個屋子裡,使一切都迷濛,時間靜止於阿芙蓉的魅惑,所有的是非善惡都模糊,而煙榻上吞雲吐霧的張老爺子,便是最不理是非的神仙——原本神仙就是難得糊塗的。
看到我,他微微欠身,些許的驚愕,卻也只是無所謂——對於他,除了鴉片煙,又有什麼是有所謂的呢?
「來了客人,怎麼也不見通報?」他咳兩聲,放下煙槍,恍惚地笑著,笑容裡露出暮年的黯然,甚至有些慈祥。打量著我的長裙窄袖,他現出瞭然的神情,「你這樣子的打扮,是她媽媽那邊的人?替她媽媽做說客來了?」
我有些喟然,到底是父女,再恨,也還有血脈的相連,他與愛玲初見我時的問話,竟是一模一樣的。
「我為愛玲來,她病了。」
「我知道。」他木然地說,將煙油淋在燈上,發出焦糊的香味,「這個女兒,這個女兒,唉……」尾音長長的,是刻意做出來的一種有板有眼的感歎,似乎一言難盡,其實原就不打算把話說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