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心分成兩半,揉搓得百轉千回,彷彿天平動盪不寧,兩頭的重量相仿,可一邊是砂礫一邊是金。
晚上看電視,張國榮作品回顧展。
這個正當盛年的影歌雙棲明星,在出演靈異片《異度空間》不久跳樓自盡,而那片子的結尾,正是他站在高樓邊緣徘徊。片子裡他最終被情人挽留沒有跳下去,然而現實生活中,他卻跳了,那麼絕決地,自十四層高樓一躍而下,如生命中一道蒼涼的手勢。《異度空間》從此成為絕響,影視圈裡,再也見不到哥哥哀艷的眼神。
然而電視虛幻的影像,卻可以令往事重來。
不肯說出在等什麼
在午夜時分驀然再見,真令人不由得不感慨浮生若夢。
今晚播出的是《東邪西毒》,林青霞對著想像中的情人說:「我一直問自己,你最喜歡的女人是不是我?」
如果我問起沈曹同樣的問題,他會怎麼回答呢?
我知道沈曹一生中有過艷遇無數,即使他答了我,我也不一定會相信他的答案。我告訴自己一定不要這樣問他。
但是林青霞不肯這麼想,她自欺欺人地自問自答:「如果我有一天忍不住問起你,你一定要騙我。」
《東邪西毒》裡的女人個個都很奇怪:
張曼玉等在桃花樹下,卻至死不肯說出在等什麼。
楊采妮牽著一頭驢,執著地到處找刀手替她去殺人,代價是一籃子雞蛋。
劉嘉玲沒完沒了地呆在河邊刷馬。
——我饒有興趣地想,不知道那一組充滿暗示性的畫面,究竟是導演王家衛的手筆,還是攝影師杜可風的意志。
女人撫摸著馬,而攝影師通過鏡頭撫摸著劉嘉玲。女人的腳,女人的腿,女人的手。
電影,也是一種對時空的穿越和重組吧?
看著那樣的鏡頭,可以充分體驗到什麼叫水做的骨肉。然而可以選擇,我不願意做流動的河水,而寧可是水邊不變的岸渚。如果是那樣,沈曹必定是飛揚的風帆,於水面馳騁;而子俊,則是岸邊的一棵樹。
所有的海岸,都是為了風帆而停留,而企盼,而屹立永恆的。
那是岸的使命,也是帆的宿命。
連夢裡也不能安寧,光怪陸離的全是女人和馬,無垠的沙漠,河水潺潺。總是聽到敲門聲,似真似幻。
可我不敢開門。我怕開門看不到他。更怕開門看到他。
沈曹,你最愛的女人是不是我?
終於這天沈曹通知我準備就緒。
他的寶馬車開到公司樓下來接我,眾目睦睦下,我提起長裙一角走進電梯,如灰姑娘去赴王子的舞會,乍喜還憂,擔心過了十二點會遺落夢中的水晶鞋。
但凡被有錢有勢的男子取中的幸運女郎都是灰姑娘,披著一身艷羨或者妒忌的眼珠子走路,時時擔心跌倒。
敞篷跑車即使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裡,也仍然不多見。沈曹的駕駛技術一流,車子在街道中間穿梭自如,雖是高峰時分,亦不肯稍微減速。兩旁樹木如飛後馳,風因為速度而有了顏色,是一大片印象派的綠,綠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我的長髮在綠色中揚起,沒頭沒腦地披向沈曹的臉,他又要笑又要開車,撈起我的長髮放在唇邊深深地吻。
我問他:「開敞篷車會不會擔心下雨?」
他反問:「愛上你會不會受苦?」
「當然會,一定會,所以為安全計,最好減速行駛,三思而後行。」
我笑著推開他,取一方絲巾紮起頭髮,在風中揚聲笑,前所未有地痛快。
愛一個人是這樣的快樂。雖然我不能盡情愛一次,至少可以大膽地犯一回超速行駛的錯吧。
來到沈曹的工作室
我們來到沈曹的工作室。
這裡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雜亂無章,如一般藝術家那般畫像堆積,攝影作品隨處堆撒。而是所有的資料都一格格嚴整地排列在書櫃裡,電腦桌上井井有條,沿牆一圈乳白色真皮沙發,茶几上擺著幾樣老飾物,最醒目的是一隻舊時代的留聲機,正在唱一首老歌,白光的《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
牆上是莫奈《日本橋》真跡的巨幅攝影,濃濃的一片蓮湖,映得滿室皆綠,好像是風把路邊的綠色吹到了這裡來——睡蓮在湖上幽嫻地開放,密樹成蔭倒映水中,而彎月形的日本橋溫柔地起伏在蓮花湖上,也橫亙於圖畫上半部最醒目的位置,被染得一片蒼翠。
很多人提到莫奈,就會贊起他的《睡蓮》,但我卻一直對《日本橋》情有獨鍾,那一片濃郁欲滴的綠,那種溢然紙上的生機,令人的心在寧靜中感到隱隱的不安,好像預感好運將臨,卻又不能確知那是什麼,於是更覺渴盼,期待一個意外之喜。
站在巨幅的蓮湖橋下,只覺那濃得睜不開眼的綠色鋪天蓋地遮過來,愛的氣息再次將我籠罩,遇到沈曹,愛上沈曹,於每個細微處心心相印,相知相契,這些,都是命運,是命運!
逃不出,也不想逃。日本橋下,我束手就擒,甘做愛的俘虜。
沈曹按動機關,綠色日本橋徐徐退去,露出一座雕紋極其精緻的掛鐘,有無名暗香浮起,我忽然覺得睏倦。白光仍在細細地唱,寂寂地盼:我等著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
歌聲將我的神思帶向很遙遠的遠方,而沈曹的聲音在另一個世界朦朧地響起:「這就是我的最新研究成果,我為它取名『時間大神』,時鐘上順時針走,每分鐘代表一個月,每12分鐘為一年,每小時是五年,12小時,也就是最多可預知六十年後的情形。逆時針轉,則每秒鐘代表一天,每分鐘是兩個月,每小時十年,最多可以回溯一百二十年歷史。更早的過去或者更久的未來,則等待儀器的進一步完善。目前這個設備尚未正式投入使用,一則資料不足,二則數據還不夠精確,所以使用時,必須有我親自監督,以防不測……」
接著我再聽不清他的聲音,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陣陣細微的哭泣聲,幽咽,稚氣,彷彿有無盡委屈。
我站了一會兒,漸漸分辨清楚周圍的景像,是在一幢奇怪的院子裡,空曠,冷清,雖然花木扶疏,燈火掩映,看在眼裡,卻只是有種說不出的荒涼。這是哪裡呢?
院中間有個鞦韆架,天井旁架著青石的砧板,邊沿兒上結著厚苔,陰濕濃綠,是《日本橋》畫兒上生剝了一塊顏料下來,斑駁的,像蛾子撲飛的翅上的粉,愛沾不沾的。哭聲從廂房裡斷斷續續地傳出來,我身不由己,踏著濕冷的青草一徑地走過去。
湘簾半卷,昏黃的燈光下,角落裡坐著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縮在壁爐旁嚶嚶地哭,寬寬的鑲邊袖子褪下去,露出伶仃的瘦腕,不住地拭著淚。她的周圍,凌亂地堆著些洋娃娃,有飄帶的紗邊帽子,成隊的錫偶騎兵,都是稀罕精緻的舶來玩意兒。可是她在哭,哀切地,無助地,低聲地哭泣著,那樣一種無望的姿勢,不是一般小孩子受了委屈後冤枉的哭,更不是撒嬌或討饒,她的低低的哽咽著的哭聲,分明不指望有任何人會來顧惜她,安慰她,她是早已習慣了這樣不為人注意的哭泣的。
那樣富足的環境,那樣無助的孩童,物質的充裕和心靈的貧苦是毫無遮掩的淒慘。
我最見不得小孩子受苦,當下推開門來,放軟了聲音喚她:「你好啊,是誰欺負了你?」
她抬起頭,淚汪汪大眼睛裡充滿戒備,有種懷疑一切的稚嫩和孤獨——我的心忍不住又疼了一下,那麼小的孩子,那麼深的孤獨,藏也藏不住——我把態度盡量放得更友好些:「我很想幫助你……我幫得上忙嗎?」
「MayIhelpyou?」她忽然冒出一句英文來,並害羞地笑了,羞澀裡有一絲喜悅,「媽媽教過我這句英語,她說外國人常常這樣招呼人,你是外國人嗎?」
不等我回答,她又充滿期待地說:「你是黑頭髮,不是外國人,那麼,你是從外國來的麼?是留學生,和我媽媽一樣?你是不是我媽媽的朋友?是媽媽讓你來看我的嗎?」
回答她一連串的問題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一連串的問題,又不忍使她失望,只得含糊應著:「哦是。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哭?」
「我叫張瑛……爸爸和姨外婆打架,姨外婆摔東西,打破了爸爸的頭……我怕,我想媽媽。」她低頭說著,聲音裡有淚意,可是已經不再哭了。
我一愣,暗暗計算,不禁叫苦。沈曹扳錯了時間掣,此刻絕非四十年代,此地也不是上海,張父居然還娶著姨太太,那麼這會兒該是一九二八年前後了。
那一年,北上軍閥在少林寺火燒天王殿和大雄寶殿,鐘鼓樓一夜失音;那一年,林徽音下嫁梁思成,於加拿大歡宴賓客;那一年,香港電台成立,揭開了香港傳播業的新篇章;那一年,國民政府司法部改組為司法行政部,國共正式分裂;那一年,張愛玲還不叫張愛玲,而叫張瑛;那一年,張父辭了姨太太,帶同全家南下,橫渡墨綠靚藍的黃浦江,從天津漂去了上海,從此開始了愛玲一生的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