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磨的過程,太疼了。
有時靜下心來審視我們的愛情,總覺得血淋淋的,肉刺模糊,不知道折損了多少根刺,又扎穿了多少個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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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得最凶的一次,就是我離開蘇州來上海前夕,整理了幾年來他送我的所有小禮物,一骨腦打個包兒歸還了他,清楚地說:子俊,讓我們分開,永遠做朋友吧。
他茫然後退,受傷的樣子令我心疼。
他說:「能做朋友,又為什麼要分手?」
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也許他說的是金科玉律,最簡單的真理。
我有些不忍心,但還是咬著牙說:「我們兩個,不合適。」
離開蘇州那天,下著雨,我左手拎著一個籐編的箱子,右手擎著竹紙傘,對子俊開玩笑:「看我這樣子,像不像徐志摩?」
他不以為然:「為什麼是徐志摩?他是男的你是女的,我看不出來哪點像。」
我歎息,子俊子俊,我們兩個,是真的真的不合適。
奈何子俊始終不肯這樣想,後來到底又追到了上海來……
上班的時候,對著電腦做掃瞄校色,我又忍不住想:「怎樣才能見到張愛玲呢?」
第二章
半個多世紀的滄桑
液晶顯示器上,是一幅舊上海的廣生行月曆畫,手抱鮮花的姐妹倆穿著大花大朵的旗袍,故作嬌憨地巧笑嫣然,雙眼彎彎如月,很天真無辜的樣子,可是因為隔了半個多世紀的滄桑,便有了種過來人的味道,憑添幾分風塵態,反而似煙視媚行。
我用鼠標在妹妹的臉上圈圈點點,除去斑漬,塗黑眉眼,使唇更紅,笑更艷,恨不得對著畫中人喚一聲「卿卿」,便將她拉下畫來。
那時的上海,是張愛玲一路走過,看過,寫過的。現在,它和我近在咫尺,只隔著一層電腦熒屏,但是,我走不進它,它也容不下我。
電腦內外的兩個世界,就好比夢與現實的距離,看著觸手可及,其實遙遠得令人絕望。
忽然聽到背後有人說:「網絡發明以後,色彩與聲音已經把模擬再現的功用發揮到極至,以假亂真已經不是童話,如果再加上時間控制,人們豈非可以自由穿梭於世界歷史?」
我為之一震,回過頭來,看到一個星眉朗目的年輕人由老闆陪著走進來,正做指點江山狀誇誇其談。
按說他的樣子相當張揚,與我個性相去十萬八千里,可是不知為什麼,只這一眼,已經讓我耳朵發癢臉發燒,心驚肉跳地想:這是誰?這個人是什麼人?我可不可以認識他?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到他?
剛剛見面,還不待認識已經惦記下一次約會。只有花癡才會這麼想,可在那一時那一地,這的確是我心聲。
耳邊聽得來實習的小女生們一片低呼:「嘩,好帥!」可見發花癡的並不只是我一人。
老闆叫我:「錦,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沈曹先生,著名攝影師和彩色平面設計師,這是顧錦盒小姐,繪圖員。」
沈曹?我一愣,心底莫明震動。著名攝影師沈曹?我昨天剛剛因緣買下他的攝影集,今天就見到了作者本人?而且,那樣有靈魂有思想有閱歷的一位天才攝影師,原來竟是這樣的年輕!
但是認識了又怎麼樣呢?他是「師」, 我是「員」,高下立見,階級分明,由不得我不有一點自卑,伸手出去時,只覺手心裡涼津津的都是汗。
偏偏空調又壞了,本來心底無塵室自涼,可是現在,風吹皺一池春水,只覺陣陣熱風拂面,幾乎睜不開眼。
「錦盒?好名字!」那個可惡的沈曹朗聲大笑,「詞典裡關於錦的成語都是最有神秘感的,錦囊妙計,錦上添花,錦繡前程,錦心繡口,錦衣夜行,但是錦盒……神秘兮兮的藏著些什麼珍珠寶貝呢?」
說得辦公室裡的人都笑了。
我也低下頭微微笑,答不上話來。我真笨,打七歲起就有這壞毛病,遇到喜歡的男孩便緊張,手心出汗,雙耳失聰,兼啞口無言。好口才是用來對付子俊那種大塊頭的,他每次看到我都滿臉侷促手足無措,我反而輕鬆。可是沈曹不行,他太瀟灑自如了,於是輪到我面無人色。
但是他還有下文:「咦,為什麼我好像見過你?你有沒有印象,我們到底在哪裡見過?」
我看著他,只覺茫然。若這話由別的男人說出來,無疑是最惡劣的弔膀子慣用句式,可是沈曹,他似乎不該是那種人。但是見過面?為什麼我會毫無印象?按說這樣優秀的人物,如果我見過,不該忘記才對。
一陣香風撲面,我頂頭上司、設計部經理阿陳走進來:「這位就是沈大攝影師?久仰久仰,有失遠迎!」
這時代還有這樣老套的對白,我忍不住哧一聲笑出來,放鬆許多。
阿陳同沈某寒暄幾句,帶他一一參觀各辦公室,吩咐我:「錦,你打幾個電話,看哪個飯店有位子,通知我們。」拿我當女秘書使喚。
我忿忿不平,儘管職位低,也是技術人員,堂堂的中央美院大學生,淪落到日復一日對著電腦做些掃瞄校色的無聊工作不算,還要被他呼來喚去做茶水小妹看待,真也大材小用了。
可是不平又如何,拍案而起大聲對他大聲SAY
UNRAIR?結果會怎麼樣,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他會笑嘻嘻立刻對我點頭道歉,顧小姐對不起是我錯待了你對你不公平我們的合作至此結束請你明天另謀高就……飯碗就此砸掉。
消磨人尊嚴志氣的地方
不為五斗米折腰?那樣做的前提是家裡有五畝田做堅強後盾。古人動不動掛冠歸農,但是現代城市人呢?哪有農田可耕?天下烏鴉一般黑,無名小卒,走到哪裡都一樣受氣,做生不如做熟,與其轉著圈兒看遍各行各業不同黑暗面,不如一條道兒走到黑,看久了視而不見也就算數。即使上司是一個不長鬍子的男人,聞久了他的香水味兒,也只有當作清涼油,反正又不是要跟他過一輩子,管他是否性別健全。
這裡是上海,專門消磨人尊嚴志氣的地方。它要的不是「才氣」,是「財氣」。「財」大而後「氣」粗,無財,最好吞聲。
我於是忍氣吞聲打了一輪電話後匯報:「海鮮坊今天基圍蝦七折,我已經訂了三號包廂。」
「很好。」老闆嘉許我,「錦盒越來越能幹了。」
典型的下人的能幹——不在你才高八斗,而在你八面玲瓏,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聽話,越聽話越多服務就越能幹,如此而已。我再一次忍下委屈。
沒想到種種細節都被沈曹看在眼內,臨出門時有意無意地問一句:「顧小姐不隨我們一起嗎?」
「阿錦?啊,當然,當然。」阿陳見風使舵的本事足夠我再學三年,他倚在前台很親切地探頭過來,「錦,我站得腿都酸了,還要等多久你大小姐才能化完妝呀?」那口氣就好像他原本就打算請我,倒是我裝糊塗似的。
我只得站起來,「已經好了,這就可以走了。」
其實並不情願沾這種光,可是如果不來,不是有氣節,是沒臉色,給臉不要臉。
不過是一頓飯罷了,然而那群小女生已經艷羨得眼珠子發藍,一齊盯住我豎起大拇指,我衝她們擠一擠眼,做個風情萬種狀。
像跋蚌,三文魚,龍蝦船,大閘蟹,最大盤的一道是基圍蝦鮮活兩吃,的確是盛宴,可是食客只有四個人——老闆,阿陳,沈曹,還有我。
雖然我不知道沈曹除了攝影師的身份外還有什麼特殊地位,但是看在魚翅盅的份兒上,猜也猜得出來頭不小。我這個陪客當得相當莫名其妙。但唯其如此,就更要小心應對,木訥了是小家子氣,見不得場面拿不出手;太活躍了就是小人物禁不起抬舉,雞婆飛上籬笆扮鳳凰。
我沒有告訴他自己曾經買過他一本攝影集,怕被人覺得是巴結恭維。
好在那個沈曹既擅談又思維敏捷,不住插科打諢,隨便拈起一個話題都可以高談闊論,卻又並不使人生厭,一頓飯吃得頗不寂寞。
但是討厭的阿陳老是忘不了揶揄我:「你看阿錦,平時打扮得淑女相,一看到吃的就沒出息了,掰螃蟹腿的樣子可真野蠻,要說這外鄉姑娘到底是沒有咱上海上姐來得文雅。」
說得老闆一笑。沈曹向我投來同情的一瞥,打圓場說:「今天這蟹的確美味,我也食指大動,恨不得生出八隻手來和蟹子比威風呢。」
我本來打算嚥了阿陳這口氣的,平日裡「外鄉人」長「外鄉人」短地被他嘲諷慣了,已經不知道憤怒。但是經不起沈曹這一體諒,反而忍不住反唇相譏:「我們蘇州人吃蟹本來是最講究的,早在晚清的時候就專門製作了一套用來吃蟹的『蟹八件』,可惜上海人貪吃不懂吃,只得一雙手來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