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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西嶺雪

  想到他可能受到的傷害,我的心已經先代他而疼痛了,怎麼忍得下?

  理智的蛾撲騰著晶瑩的翅,掙扎也好,軟弱也好,終於破繭而出——我避開沈曹的眼光,清楚地說:「對不起,我要走了。」

  我們並沒有就此分開,沈曹陪我去了蘇州河。

  他說:「很多書上把張愛玲出生的宅院寫成是泰興路也就是現在的麥根路313號,其實是錯的,正確的地址應該是康定東路87號。這是由於近代上海路名一再更改造成的。」

  我奇怪:「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查過。」他淡淡地說,「向民政局要的資料。」

  怎樣查?為什麼查?他一字未提。而我已深深震動。

  在這個利慾薰心,做什麼事都要有目的有結果的今天,有個人肯為你的一句話而做盡功課,卻完全不指望你回報,那是一種怎樣的幸福?

  我和沈曹並肩慢慢地走著,越接近心中的聖地,越反而有種從容的感覺,彷彿面對美食,寧可細細品嚐而不願意一口吞下。

  他很自然地牽起了我的手。手心貼著手心,算不算一種心心相印?

  當年張府的高牆深院,如今已經成了一所醫藥中專學校的校舍。花園和圍牆早已拆除,從張愛玲被囚的屋子裡望出去可以看到的那一排小石菩薩也被敲掉了,然而扶著樓梯的扶手一路「咯吱吱」地走上去,樓梯的每一聲呻吟卻都在告訴我:這裡的確是張愛玲出生的地方。

  第四章

  老房子的曖昧氣息

  那雕花的樓欄杆是蒙塵的公主,隔著百年滄桑,依然不掩風華,執著地表明它曾經的輝煌。走遍上海,這樣蒼老而精緻的樓梯大概也是不多見的。

  廳裡很暗,陰沉沉的,有種脂粉擱久了的老房子特有的曖昧氣息。

  陰沉沉的走廊盡頭,張愛玲在遠遠地對我張望,彷彿帶路。我甚至可以看得清她腳上軟底拖鞋緞面上的繡花。

  整座樓,都像是一隻放大了的古舊胭脂盒子,華麗而憂傷,散發著幽黯的芬芳。

  秘密被關在時間的窗裡,不許春光外洩。淘氣的男孩子踢足球打碎了一塊玻璃,故事便從那裡流出去了——

  關於張愛玲的傳記那麼多,我最鍾愛的,惟有張子靜先生的《我的姐姐張愛玲》。畢竟手足情深,感同身受,點點滴滴,喁喁道來的,都是真情真事,細緻入微,遠不是其他後人的揣想杜撰可以相比。

  在子靜先生的回憶中,關於姐姐張愛玲和繼母頂撞而被毒打的整個過程,描述得非常清楚:「在這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子,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趿著拖鞋,啪噠啪噠衝下樓來……」

  父親聽了繼母的挑唆,把愛玲關在小屋裡不許出門,也不許探望自己的親生母親,足足有大半年時間。愛玲積鬱成疾,得了嚴重的痢疾,差點死掉。後來不知怎的,張父忽然良心發現,親自帶了針劑來到小屋裡給愛玲注射,終於救回她一條命……

  舊時代的女子,即使尊貴清高如張愛玲吧,亦身如飄萍,生命中充滿了危險與磨折,時時面臨斷裂的恐懼。誰知道生命的下一個路口,有些什麼樣的際遇在等待自己呢?

  那一年的冬天,張愛玲離家出走,投奔了姑姑和母親。從蘇州河往靜安寺,是逃出生天;然而從靜安寺往美麗園,卻是一條死巷。

  胡蘭成,一個愛情的浪子,一個政治的掮客,一個天才的學者,字好,畫好,詩好,口才便給,頭腦清醒,幾乎除了人品無一不好。最難得的,還是他善解人意,尤其是張愛玲的意,他對愛玲文字的激賞與解說是獨具一格的——那樣的男子,是那樣的女子的毒藥,無論他的人品有多麼不堪,她也是看不見的。

  不是不知道他劣跡斑斑,然而女人總是以為壞男人會因她而改變。越是在別的方面上聰明的女子於此越癡。

  記得見過一篇胡氏的隨筆,寫的是《桃花》,開篇第一句便是:「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即使帶著那樣深的成見,我也不能不為他讚歎。胡某是懂畫的人,卻不是惜花的人,於是,他一生桃花,難描難畫。

  張愛玲,是胡蘭成的第幾枝桃花?

  校工在一旁等得不耐煩,晃著一大串鑰匙催促:「先生小姐,你們進來很久了,到底是找人還是有事?學生都走光了,我要鎖門了。」

  我點點頭,茫然地轉身,看到沈曹在身後沉默的陪伴,那瞭然的眼神令我忽然很想痛哭一場。

  也是這樣地風流倜儻,青年才俊,也是這般地體貼入微,博才多藝——多麼像一場歷史的重演!

  這一刻,我甚至希望,他不要這樣地懂我,這樣深地走進我的心裡去,這樣子做每一件事說每一句話都可以深深地打動我。

  如果有個人,他總能夠很輕易地瞭解你,甚至比你自己更知道該為你做些什麼,你會怎麼樣?

  我們仍然牽著手,緩緩地下樓,每一個轉彎都如履薄冰。

  這個晚上注定是不眠的

  張愛玲的死巷,是胡蘭成。我呢?誰可預知,沈曹帶我走進的,可也是一條死巷?

  這個晚上注定是不眠的。一方面終於達成了約會張愛玲的夢想,令我始終有種不敢相信的忐忑和驚疑;另一面,《日本橋》的綠色沁人肺腑,想得久了,便有種暈船的感覺。也許,是穿越時空的負作用未消?

  我裹著睡袍縮在床角坐了很久,猛一抬頭,看進鏡子裡,卻見自己的整個姿勢,典麗含蓄,似曾相識——那不是張愛玲相簿裡的定格?

  這一刻的我,與她像到極處,彷彿附身。

  張愛玲愛上胡蘭成,一遍遍地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

  同樣的話,我也好想問沈曹。

  忽然有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是驚魂,亦是喚人還魂。

  是子俊,他說現在已經在火車上,明天早晨抵滬,然後說了聲「明天見」就匆匆掛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本來就糾纏如麻的心事,現在更是千絲萬縷扯不清。明天,明天子俊就回來了,我要告訴他沈曹的事嗎?可是我和沈曹,到底有什麼事呢?他說過他希望回到十年前,改寫我的愛情史,他毫不掩飾地表達過他對我的興趣和欣賞,可是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承諾,甚至沒有過清楚的愛的表白。讓我對子俊說些什麼呢?說我愛上了別人,決定與他分手?十年交往,就這樣輕輕一句話便可以揭過的麼?

  張愛玲說每個男子都有過至少兩個女人,紅玫瑰和白玫瑰。娶了紅玫瑰,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中一顆硃砂痣。

  女人,何嘗不如此?

  每個女人的心裡,也同樣是有著兩個男人的吧?一個是她的知心,一個是她的知音。嫁給了知心,心就是空的,會覺得永遠沒有回聲;嫁給了知音,又變得失聲,永遠活在不能把握之中。

  得到多少,失去多少。愛與理想,只要選擇,便注定是錯的。

  所謂錯愛,無非是愛情的過錯與錯過。

  天一點點地亮了。

  我像往常一樣,拎了菜籃子奔市場裡買魚,好煮姜絲魚片粥等待子俊到來——他說過每次遠途歸來,總是沒有胃口,最渴望的就是一碗我親手煮的魚片粥。

  如果不是沈曹,也許我會這樣心甘情願地等在屋子裡,為子俊煮一輩子的魚片粥吧?

  然而現在我更渴望的,卻是和沈曹共進一杯龍井茶。

  茶性易染。聽說在茶莊工作的人,是不許吃魚的,更不能讓手上沾一點魚腥。

  拎著魚籃走在嘈雜的菜場中,我忽然覺得自己是這樣地糟糕——我怎能心裡想著一個人,卻在為另一個買魚煮粥呢?

  魚片在鍋裡漸漸翻滾起來,如我七上八下的心。

  子俊進門的時候,粥剛剛好。他誇張地把自己一下子拋到床上去,喊著:「累死了,累死了,香死了,香死了。」

  奇怪。見到他之前,我掙扎煩惱了那麼久,可是見了面,卻絲毫沒有尷尬的感覺,一下子就恢復到舊模式中,好像從沒有分開過似的。十年的交往下來,有時根本分不清我們之間猶如咖啡與奶的情愫,究竟是愛還是習慣。

  我把粥端到床前茶几上,笑他:「語無倫次的,什麼死啦?」

  「我累死了。粥香死了。」子俊端起碗,呼嚕呼嚕地喝起來。

  我滿足地看著他,心中漾起本能的幸福感。有時候,幸福也是一種本能反應。

  一切都是模式化的。他放下粥碗,開始整理行囊,一樣樣地往外拿禮物,同時匯報著大同小異的途中見聞,並隨口講述些新搜集的搞笑段子。「有個蜜月旅行團,分配房間的時候才發現,有一男一女是單身,男的失業,女的失戀,想出來散散心,貪圖蜜月團優惠多,就合夥報了名。可是現在怎麼辦呢?團員的房間是預訂好的,多一間也沒有了,雖然這兩個男女不是夫妻,可是也只能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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