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活動,是連老師都鼓勵的。
當然,生意的大宗不是蠶寶寶,而是一袋袋的桑葉。
桑樹不需要施太多肥料,它的生命力很強,容易照顧,除了果實有商業價值,樹葉還可以和冬瓜糖一起熬成湯,用來止咳化痰、治感冒,二十年前院長種下近百棵桑樹時,就看見它可以帶來的利潤商機。
「你們不要看牠們『瘦逼巴』的樣子哦,我跟你講,這種蠶會吐金黃色的絲,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買一盒白的、一盒黃的,回去給牠交配,看牠們生出來的蠶寶寶會結什麼網,如果結出彩色的網,拿過來,閱閱姊出兩倍的錢買。」閱閱大力鼓吹小學生一人買兩盒。
兩盒蠶的食量有多大,光賣桑葉她就可以變成小富婆。
剛下課的弄弄走出校園,看見閱閱馬上放下書包,走到她身邊。
她從保溫箱裡拿出保特瓶和免洗杯,拉開嗓子大喊,「同學,天氣那麼熱,來買涼的啦!一杯十塊錢,買五杯送一杯……汪老師,要回家了哦,先來喝一杯涼茶再回去啦……」
弄弄從小耳濡目染下,成了做生意的好幫手。
「閱閱,妳又來了啊。」汪老師靠近攤子,跟閱閱打招呼。
「汪老師好,妳越看越年輕,一點都不像要娶媳婦的人。」
「妳的嘴巴還是這麼甜,難怪生意永遠這麼好。」汪老師看著自己帶畢業的學生,忍不住笑了。
閱閱是好小孩,在育幼院長大的孩子比普通孩子多幾分敏銳,她們懂得察言觀色、投其所好,但也因為沒有人照顧功課,學業成績始終拉不上來。
「做人誠實是老師教的啊,我只不過是把老師的話牢牢記在腦袋裡。」
閱閱嘴巴甜是實話,她喜歡汪老師是實話,志光國小的老師對育幼院的院童多了幾分照顧……通通是實話,要不是這些老師的鼓勵,育幼院的孩子哪能快快樂樂長大。
「妳啊。」汪老師笑著搖搖頭。「什麼時候有空,到學校來找老師聊聊好不好?」
「好啊……哦,是不是弄弄又給老師惹麻煩了?」閱閱瞪弄弄。
「沒有,弄弄很乖,她幫我很多忙,不要擔心,我只是有事想跟妳商量。」
「好啊,等我忙過這陣子,我一定回學校找老師。」
「我等妳忙完,不急。」汪老師轉身要離開時,閱閱連忙從貨車裡面提了個紙袋跑來。
「汪老師,這個給妳。」
「妳做的桑椹醬?」
汪老師沒有推辭的收下了,她知道閱閱是那種拿人半斤,無論如何都要還人家八兩的女生,她,有恩必還。
「嗯,吃了會長黑頭髮哦,汪老師一頭烏溜溜的長髮,我有很大的功勞。」閱閱笑咪咪的說。
「好,生意不要做得太晚,回去的時候開山路小心一點。」
「知道了,汪老師再見。」
「再見。」送走汪老師,閱閱回到攤子邊,拿起桑葉對著小朋友喊,「一包十塊錢,好啦、好啦,你們幾個小朋友去湊湊,買十包送兩包……」
「好喝的桑葉茶,又健康又養生,大家快來買哦。」
在兩姊妹同心協力下,小小的攤子前面圍滿了人。
關掉計算機,岳仲崗揉揉眉心,把頭靠到椅背。
他閉上眼睛,腦袋裡面數目字不斷在跳躍。全球景氣差,飯店生意當然會受影響,雖然比起同業,他們算是相當好的了,但這不在他的預期目標裡。
他並不熱愛自己的工作,就像不喜歡自己的身份一樣,可惜有很多事是從一出生就注定好的,無法改變,只能安靜接受。
於是他成為飯店業中的大亨,人人看著他的目光裡閃爍著艷羨,然而,他並沒有別人想像中那麼幸福快樂。
「還有多久才到?」岳仲崗問。
「再二十分鐘就到了。」穿著黑西裝的溫秘書畢恭畢敬回答。
岳仲崗看一眼窗外,綠油油的田地映入眼簾,打開車窗,深吸氣,很久了,他有十幾年的時間沒回到這裡。
回?他怎麼會用這個字眼?
認真說來,他只在鄉下待過一個暑假,這裡稱不上家,但住這裡的兩個月,是他人生中最開心的一段日子。
「經理,董事長……」正在開車的溫秘書問。
「把手機關掉,這兩天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在哪裡。」他不想接電話,不想去煩惱母親在意的事。
「包括董事長嗎?」
董事長要經理相親的事如火如荼地展開,每天的熱線電話煩得經理頭痛,他當然同情經理,可是……這種「家務事」,他插不上手。
「是。」他點頭。
董事長指的是他母親,一個能力才幹都不同凡響的中年婦女,五十幾歲了,卻讓人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許多商場名人,不管已婚未婚的男性都很樂意和她建立交情。
至於戀愛,真正深交過的,幾乎沒有人會選擇和她繼續下去,因為她是個很強勢的女人。
女人再聰明、美麗、有錢……就算她滿身上下都是優點,只要她的控制欲大到某個程度,就會讓男人退卻。
岳仲崗的父親就是其中一個。
想到這裡,他就不得不佩服程秘書了,他是岳仲崗見過,最有耐性的男人,母親對程秘書的愛慕視而不見,卻在生活上處處依賴他,而程秘書則沒有異議、沒有反彈,安分地在她身邊當一個不出聲的守護者。
程秘書曾經對岳仲崗說:「總有一天她會累,她將需要一個人待在身邊,傾聽她的抱怨。」
程秘書對於等待,已經做好充分的準備,而他對於接手公司……尚未做好心理準備。
溫秘書點頭,他懂了。
才說要關掉手機,岳仲崗的手機就響起,幸好,來電的不是母親。
「喂,阿姨,我是仲崗。」
「小岳,下個星期四你爸爸過生日,你可不可以撥出一點點時間,我想幫你爸爸辦個慶生會,如果你能來的話,爸爸一定很開心。」
打電話來的人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
但這麼平凡的女人居然成了婚姻市場的優勝者,這讓母親大大地嘲笑父親,她說:「離開我,他也不過能找到這樣的女人。」
岳仲崗的父親是個大學教授,在他十四歲的時候和妻子離婚,至於離婚的理由,母親的「強勢」是主因、父親的「嫉妒」是導火線。她無法接受丈夫的無能、缺乏事業企圖心,而他無法忍受妻子每天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回家,而且總有不同的男人送她回來。
那時,正是她事業起步的時候。
他們離婚,母親拿到撫養權,父親擁有探視權,在母親尚未找到保母的那個暑假,岳仲崗回到這裡,和祖父、祖母共同生活兩個月。
兩年後父親再婚,他娶了一個國中老師,她和父親氣質很像,也是個缺乏事業企圖心的女人。
但他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菜、一起分擔家事,他們配合得相當好,並且兩個人都認為這樣的生活最幸福。
雖然他們一直沒有小孩,心中多少有缺憾,但阿姨始終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母親不見得記得他的生日,但阿姨記得,阿姨從不忘記在每個節日為他送上一份禮物,即使她的禮物並不昂貴。
阿姨總會在他回國的時候偷偷跑來見他,並趁著母親不在,幫他做一頓家常菜、陪他談談心。他們通E-mail、他們打電話,在當父親的妻子、當他的繼母這件事情上,阿姨卯足全力。
「好,要我帶什麼過去嗎?」岳仲崗問。
「帶著你的祝福過來,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阿姨在電話那頭笑逐顏開。
「什麼好消息?」
「你爸升系主任了,好厲害,對不對?」阿姨的口氣裡充滿興奮。
如果同樣的話讓母親聽見,她只會不屑一笑。
可不是嗎?她手裡不知道提拔過多少個「主任」,這種被叫做主任的角色,只是她踩在腳底下的小人物。
「對。」
「小岳。」阿姨喜歡叫他小岳,叫自己的丈夫老岳。「你有沒有女朋友了?有的話,帶回來給我們看看吧。」
這句話她問了很多年,但口氣裡面沒有強勢,只有關切。
「如果有的話,我會的。」
「別成天忙著工作,你的胃要好好照顧,三餐定食定量知不知道?」
他的母親從不知道他不舒服,反而是阿姨知道他有胃潰瘍的老毛病,這件事常讓他感覺諷刺,但他無法撻伐母親, 因為她是一個極度匱乏的女人——對於感情。
因此,當所有人都羨慕母親的精明能幹時,他對她,只有深深的同情。
「好。」
「就這樣嘍,還是那句老話,有任何事需要幫忙都可以打電話給我們,再晚都沒關係,我和老岳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
這是他人在台灣的狀況下,如果他在美國,阿姨會自動把時間調成「七十二小時隨傳隨到。」
至於「老話」,那是阿姨第一次和他見面時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