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來,不言不語的無艷早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她心頭無法割捨之一塊肉。
這一日,島上諸事依舊,段雲羅款步走出藥草鋪,走入陽光間。
她身著一襲月牙色衣衫,頭上簡單盤了個螺髻,雖已過了一般女子十五出閣的年歲,但神情間依舊保有著少女方有之純淨。
「長公主好。」士兵們從兩旁田里抬頭,向她問候著。
「辛苦了。我為大家熬了熱麥茶,待會兒記得去灶房喝一些。」
聽見段雲羅鶯聲動人之關懷,士兵們但覺一天疲憊全都褪了去。
他們咧嘴笑著,又繼續埋頭以稻灰護住果樹新苗,以免寒冬凍壞了心血。
段雲羅繼續往她的院落走去,沿途不時停下身影和大伙打招呼,閒話家常。
島民眼中的段雲羅,面貌雖只是平凡,但她那雙洞察人心之聰慧眼眸,總讓人在事有災異,心頭有事時,忍不住想對之告訴一番。
更遑論這島上諸多屋舍設計、田農知識亦是出於長公主發想,怎生不讓人愈加佩服呢?長公主不過是名十八歲姑娘啊!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後,段雲羅這才回到自己院落裡。
她先在主屋外頭藥草圃裡繞了一圈,剪了一枝牡丹放在親手燒製之陶盤裡,便急忙轉身來到院落那間架高石屋裡。
石屋以板岩鋪蓋而成,架高屋子下方則擱了一隻木頭大灶。
這是師傅新創之熏蒸療法——當大灶燒熱石屋後,便將藥草平鋪子其內。而藥草被石板烤熱後,療性便能透過無艷全身毛孔而進入體內,替他補氣排毒。
「青兒,你可以先離開了。」段雲羅喚了一聲坐在石屋外打盹的小廝。
「是。」十來歲青兒正是愛玩年紀,一得了空,立刻飛奔而去。
段雲羅一見青兒離開,平淡眉眼便已漾出了溫柔笑意,她迫不及待地推開石屋大門,一股熟悉藥草味兒迎面而來,染了她一身香,頓覺全身清爽了起來。
和無艷獨處時,她可以無須是沉穩的長公主,她可以隨意地愛笑愛撒嬌,可以暫時忘卻那些她沒法改變之國仇家恨。
「無艷,今兒個出了大太陽呢!」
段雲羅迫不及待地奔到無艷身邊,原本便如同珠玉一般圓潤嗓音,因為漾著喜悅而更琳琳琅琅地讓人動容。
你來了!
平躺在木榻上之司徒無艷,在腦中欣喜地喚了一聲。可他整個人依舊像株植物一般,完全沒法子動彈半分。
「我院裡那株總是誤了花期之牡丹,還是開了幾朵,你聞聞——」段雲羅將方纔折下之花朵,送到司徒無艷鼻尖。「清清雅雅的,好聞極了,對嗎?」
「嬤嬤昨天搗米做了甜糕呢。那甜味可香著呢!我將甜糕熬成米粥,待會兒便在花圃邊餵你吃,你就能嘗到味道了……」她說著,眼眶卻紅了。
說是餵他吃飯,卻是以湯勺壓著他舌根,強行灌食而入。每餵他吃一回飯,她心裡便覺得一陣不捨。可若不硬著心灌他進食,他恐怕連命都保不住了。
到時候,落淚最傷之人,應該是她吧。
無艷之於她,是千金不換的。
這幾年間,她將無艷照顧得無微不至。他沒法子翻身,但他一身肌膚依舊賽雪,樣子雖然總是清瘦,但面容、身軀從沒枯槁過。
她捨不得讓他受苦。她日日夜夜瞧著他,時時刻刻在他身邊說話、對他背誦書冊,早早把他當成自己一部分了。
「無艷……你早日睜開眼睛瞧瞧我,好嗎?」
我何嘗不想早日見著你呢?我早已聽過你聲音無數回,我只是掙不過那層拷在我身上之重重枷鎖甲……
平躺於木榻上之司徒無艷,腦中思緒其實紛亂無比。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時有了想法,可他沒法子動彈。他像是被困在腦子無聲暗室裡,除了他之外,沒人知道他被困在裡頭。
段雲羅凝望著司徒無艷,不禁又輕歎了口氣。她拿起白布巾輕拭他臉上汗水,手勁極輕,生怕在他身上割出了血痕!
御醫師傅猜測,無艷應該曾於左王府內服食當時盛行之五石散,裡頭之石鐘乳、赤石脂、硫磺、石英等礦石,雖能讓其擁一身冰薄嫩肌,卻也成了風一吹都要泛疼之肌膚哪!
於是,無艷之肌膚曬不得太久太陽、吹不得太狂之風,更駭人的是——長期服用五石散者,輕則中毒,重則送命。
「師傅說你命大,你血脈裡的五石散毒性遇上了海水鹹寒,竟化解了你體內鶴頂紅劇毒。且咱們在船上千里航行了幾日,你竟也撐了下去。師傅行醫日誌上,可是著實地把這事給提了一回呢!」段雲羅依照御醫師傅所教導之法,輕掐著司徒無艷主人中,刺激其任脈,以期他能早目清醒。
「事實上是師傅也倔,不救活你,他也覺得臉上無光。況且,人非草木,相處久了,怎麼可能不多費點心思呢……」
段雲羅指尖畫過他的頸間那道因為清臞而顯得脆弱之銷骨,目光流連在他毫無表情之冰雪容顏間。
師傅以無艷來教導她人體百穴,關於無艷身子之一切,再沒人比她更清楚了。
吳嬤嬤自然是反對的,說她一個雲英未嫁、金枝玉葉之公主,怎可隨意窺看、碰觸男子身軀。
御醫師傅卻說自己年歲已大,說什麼都得抓住時間,好讓她盡得他畢生真傳。
「師傅說你這半年來血氣、髒氣都已調得妥當。島上之少見珍珠海草,對你腦部,心臟都極好。師父其實還疑惑著,他說你早該在上個月便要醒來了啊。」段雲羅凝望著他,忍不住悠悠歎了口氣。
「無艷,你真有醒來之日嗎?」她低語道。
我醒著,我只是被圍在這具身子裡動彈不得啊……
司徒無艷腦子裡如此忖道,可他身子依舊僵直著,只隱約感覺有一股刺麻暖流正在他指尖竄動。
「醒來之後,你會不會識得我?」她凝視著他,柔聲問道。
他,微微動了下手指。
段雲羅沒看到他此一舉動,正低頭從懷裡掏出一隻木製脂粉盒,裡頭裝了蜂蠟製成之油脂。
她輕輕地挖出一些油脂,塗上他乾燥卻依然像是最好畫匠以工筆繪出之兩片粉唇。
「其實……我昨晚哭了一夜,幸而你瞧不見我,否則鐵定要嗤笑我這雙紅腫眼睛的……」段雲羅此時雖是含笑,眼眶卻火紅得緊。
我不在乎你容貌如何。你陪伴我多時,待我千百般好,就算是個無鹽女,你仍是我心中最珍貴之人。
司徒無艷在心頭吶喊著,手指又輕輕曲動了一回。
驀地,他感到有眼淚一滴一滴地滾落他的面龐。
「知道我為何而哭嗎?昨兒個用晚膳時,我瞧著大伙在這島上待得也頗習慣,便隨口說了句玩笑話:『不如便在此地養老終生吧!』」她如絲美音顫出幾縷哭聲,瘦弱雙肩早已抖動到沒法子自止。
她捂著臉,不意卻只是讓淚水落得更凶。
你別哭啊!
一股急惱直攻司徒無艷胸口,他用盡全身力氣只想安慰他。
「你猜怎麼著?所有人全都跪了下來,要我萬萬不可灰心喪志。說什麼當今叛賊皇帝以百姓為芻狗,要我務必守著皇弟,等待返國之日。我知道灰虎將軍師傅始終在觀察新朝廷,我也知道他仍暗中在集結不滿勢力……」
她哽咽到一時說不出話,只能以指尖拭著那些她落在無艷臉上的淚水。
「只是……我們島上而今最多百人,復國大計怎麼樣也只像個夢……可這些話不行說、不能說……我好累……背負這麼多期待與為我犧牲之性命……明知道復國大計不啻足以卵擊石,可我卻不能戳破他們的美夢。我依舊要熟讀經史、依舊要嫻熟兵法,依舊得泱泱大度,依舊得像個隨時準備復國佐帝位之長公主……」
她說得倦了,哭得也累了,便嬌氣地將臉貼在他的手掌問!如同她兒時在父皇掌間撒嬌舉動一般。
「就你待我最好,我說什麼,你都陪著聽。」
一陣羽毛似之搔癢滑過段雲羅面頰邊,她心一驚,驀抬起頭,竟瞧見——
無艷右手手指正緩慢地屈弓成拳!
段雲羅一怔,呼吸就此凝結。
她不敢眨眼,怕是自己眼花,卻又不自禁地低喚了一聲。
「無艷……」
我在。
無艷手指又動了一回。
段雲羅慌張地跳起身,整個人猛撞倒了一隻木凳。
她痛得滿臉通紅,連淚水都掉了下來,可她不敢被傷痛耽擱,拐著右腳疾衝出石屋門口。
「來人!快去喚御醫師傅來!說是無艷手指動了!」
段雲羅聲音如此急促不安,說的又是這般大事,下一會兒,島上居民便全都圍在石屋邊。
簡陶提著藥盒,飛也似地趕到石屋。
「我就說他這幾個月來脈象有異,似有心緒起伏一般。這幾日,才剛幫他多加了帖生脈飲及通竅之藥,沒想到這麼快便有了療效。」簡陶伸手重重掐住他中指溝之中衝穴,目的是為了讓無艷更加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