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身為朝廷官員,卻對朝廷的局勢這麼沒概念,好在她只是個小小府士,這種動腦事情很少由她來做,通常她都是出力比動腦多……
帶來的食物都快冷掉了。
忍不住踮起足尖張望,沒瞧見履霜,想是還沒下樓來;又往正論辯的人群望去,不意看見那名姑娘的側影,竟還是個才十來歲的男裝小姑娘!
果然才這麼想,那華服男子已笑道:「小姑娘才多大年紀,懂得什麼朝政?」
冉小雪忍不住咋舌,就聽那小姑娘回說:「笑話!我朝科舉自開國以來就沒有設置最低年限,歷來年少及第的進士不知凡幾,兄台倘若說不贏我,也不必拿年紀來瞧輕人!」
這話說得霸氣十足,教人反駁不得。於是眾人的議題又回到一開始,針對婁太傅是否應該入主天官一事上,兀自爭論不休。
冉小雪又聽了半晌,正想著要怎麼繞過眾人,悄悄溜到他房裡去,那廂卻辯得更激動了;但因論辯許久都沒能說服對方,是以眾人紛紛起哄:「何不請履霜先生下來,他必有慧見!」
冉小雪腳步微頓,吐吐舌,又走回原地。不想被人看見她一個單身女子去敲男人房門,她不怕羞,卻怕履霜名聲因她而掃地。
無奈地,找了張椅子靠桌邊坐下。
果然不久之後,就見石履霜被人從閣樓請下來。
他原本正等著小雪來,但等過了約定時間還沒見她人影,就知道有事耽擱了。
她難得能留在京中過年,兩人相聚時日屈指可數,他實在不想在這時節將寶貴時間分給別人用。
雖說在旅棧講學、議論朝政是由他起頭的,但如今聚在這裡的人良莠不齊,是以非有特殊論題,他已鮮少參與議論。
這次會被請下樓,純粹是想順便看看冉小雪到了沒有。
果然,才走下樓階,就見她坐在中堂角落,正無奈地瞪著食籃看,像是怕食物冷了。他微揚起唇,決定速戰速決,於是迎向人群,在瞧見那名男裝小姑娘時,不由得挑了眉,隨即加入眾人的論辯。
很快的,捉到重點後,石履霜直言道:「這有何好爭論的?依石某所見,兩邊所言都無甚價值。」
那年輕男子聞言,面色脹紅,十分激動。「履霜先生好狂妄,難道你不憂心家國大事麼?還是說,先生因為沒有名籍,便不把我皇朝放在心上了?」
那小姑娘也疑惑道:「眾人皆說石履霜見識卓絕,遠非尋常人可以相媲,原來竟是誇大之詞。」
冉小雪看著已經不再冒煙的小烤雞,猶豫著是否先偷吃一口。
石履霜眼尖瞥見她搖搖頭放棄偷食,方冷然一笑。
「的確,一個無籍之人在民間大肆議論這國家前程,要不被視為狂妄也難。」
他不提朝廷早放出風聲,只要他點個頭,就會給他身份與官職,而是就事論事道:「好在石某狂妄已非一朝一夕,姑且就來談談如今朝廷是如何選臣的吧!在場諸位都應知道,朝廷六府官員皆由各部正副首長親自遴選得來,表現良好的官員可以逐步陞遷,或者透過三年一次的制舉考試改遷各府。
唯有宮內翰林學士是清望官,大多由身家清白的能文之士擔任官職,冉氏谷雨即是一例。當年吏部卿樂采便是宮內學士,由先帝欽點入天官府擔任卿職迄今;換言之,六府正副首長的遴選即使必須透過朝臣共議,最終仍須得到君王認可方能入府。在座不是正談論著,婁太傅是否適合入主天官一事麼?石某之所以膽敢大放厥詞,不過是認為此事關鍵不在太傅,而在君王。」
此話一出,提醒了眾人一件比婁歡適任與否更重要的事。確實,君王才是此事的關鍵。
石履霜眼神逐一掃過眾人,輕描淡寫道:「若依我見,當今君王太過年幼,凡事由三公代決,新君即位五年來並沒有特殊建樹,勉勉強強算是不過不失。然而君王心性未定,易受他人影響,偶有曾做出擾亂朝綱之事,使所下聖旨形同兒戲;是故,以婁太傅之才入主天官雖是理想,但因君王之故,必有人質疑是否婁太傅逼使君王同意,以此難免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譏。
即使婁太傅並未真有如此行徑,但民議既起,又難道不該歸咎於君王麼?倘若君王有足夠能力統御群臣,使眾臣心悅誠服,又哪裡會有如此聲浪?是以履霜認為,今日諸位與其議論婁太傅適任與否,不若議論君王適任與否。」
他字字鏗鏘有力,眾人無不寂然傾聽,就連冉小雪也不再關注食物,留意起他的話來,忍不住為他捏一把冷汗。
是啊,民間固然傳出了一些質疑婁太傅專權宮廷的聲音,但誰敢說得像他這樣明白!要是傳進君王耳裡,若當今君王不能容許他人議論,豈不要惹來禍患?
冉小雪眼神瞥向那因身量不如人、即使因為懼高而微微顫抖也要站在長凳上以便睥睨眾人的小姑娘,只見她抿了抿唇,瞠目道:「原來先生對當今君王的評價如此之低啊,怪不得你至今不願接受聖上旨意,歸籍我朝。」
石履霜微揚起堪稱美麗的唇瓣,深潭似的黑眸直對上小姑娘金色雙眸,輕聲回應:「並非如此。」
「哦?」男裝小姑娘微怔。
「履霜生而無籍,此生最希冀之事,自是能有一個歸屬之地。」
他美目流轉,看向一旁的冉小雪,兩人視線交會之際,他頓生一種感覺,這世上即使眾人皆誤解他,也還有一個冉小雪懂他心思。他繼續道:「然而,君王旨意出於一時憐憫,缺乏法理依據,即使今日履霜受旨得到名籍,短時間內也許能博得君王愛才、履霜甚幸的美名;但普天之下如我石履霜者,還有千千萬萬人,只因為法理上的不允許,生為皇朝人,卻無皇朝名籍,難道他們不會質疑何以君王獨厚履霜,卻不體恤他們?」
他回過頭來,俊目重新對上那金色雙眸,嚴正道:「與其一時寬赦,莫若重新修訂歸籍之法。皇朝開國已有百年,世易時移,當年所訂法制早需要重新檢視。一個國家若要強盛,莫若兼容並蓄、廣納萬民。履霜不願接受君王旨意,理由在此。我愛名,即使要歸籍某個國家,也必得名正、言順。」
半晌,那小姑娘回應道:「朕……正該如此,我知道了。」
眾人聞言,不禁笑道:「小姑娘又知道什麼了?」
那金眸無比認真。「我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這個國家越來越好;也知道新任天官長之位非婁太傅莫屬,不是他的話,任誰都無法教我心服口服。我還知道……」她垂低下頭,低聲說:「我……原來當今君王在百姓心中評價甚低……看來她想成為一個明君,今生恐怕無望矣……」
「也不是完全無望。」那清朗之聲突然說道。
眾人看向石履霜,只見這青年一身傲骨,倨傲地笑了笑,引述遠東古國大儒之言道:「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小姑娘眨了眨眼。「何解?」
石履霜解釋:「三十年為一世,假使有王者現身治世,必定要等上三十年才能見到她所施行的仁政開花結果。」看著小姑娘,他微哂,忽問:「不知姑娘芳齡幾何?」
小姑娘忽被問起年齡,直覺答道:「呃,過了年,就要十一了。」
石履霜故作一臉詫異狀。「原來小姑娘與當今天子同齡呢!」
小姑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覺得這石履霜似乎有一點愛作戲,可是又忍不住聽他說道:「皇朝帝王麒麟六歲即位,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個有為的君王,得等她執政三十年,也就是她三十六歲以後,才能得知答案。」
他環視眾人,又道:「屆時,在座諸位,包括我石履霜皆已垂垂老矣。如遇仁君,得以安享天年,正是皇民之幸。」
這番話使得在場眾人紛紛遠目起來,不禁想像起,再過二、三十年後,這個由女性君王所統治的國家會變成怎生一番面貌。
那一天,在旅棧的論辯和平地結束了。
眾人只知,後來……
朝廷群臣連夜修訂歸籍新法,準備讓許多像石履霜這樣因為出生地不隸屬皇朝國土而失去入籍資格的百姓,有機會成為皇朝子民,享有相同的權利與義務。卻不知種種改變都只為他石履霜哪……
是夜,這名小姑娘回到宮中,儼然是君王麒麟,她喚來掌璽官:「玉印,傳朕旨意……」
「不知陛下欲傳何旨?」少年玉印捧印現身。
「跟朝臣們說,倘若年底還修不出新法,讓石履霜名正言順歸籍我皇朝,大夥兒就統統來宮裡陪朕過年吧。」
為此,石履霜在之後的半個月裡,兩耳總是發癢。
原來當各府官員沒日沒夜地為他重修「歸籍法」時,他正愜意地與心所戀慕的姑娘日日相伴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