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桌案須臾,從壓在一疊待辦公文最底層抽出另一帙。
略苦惱的翻開折頁,一入眼就是君王朱批——
以公文傳遞私人書信,不妥。唯此文情感真摯,甚可憫,正所謂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冉府士不妨再接再厲,必可成功。鑒於我朝廷諸卿曠怨日多,可以此文為范;交傳六部之長,廣為宣導。此文最終務必送至冬官府石履霜手中,以為石卿傳家之用。
石履霜失笑。再仔細看,朱批旁邊還有墨色小字,似出自當朝太傅——
陛下鼓勵官員入婚,自屬美意,但不宜鼓勵官員倣傚冉府士以公文傳遞私人情意,公與私宜分明。
「正當如此。」石履霜認同道。幸好君王身邊還有個婁歡,否則怕不搞垮這國家!
翻過折頁,又有朱批。朱批是君王批閱奏章所用的艷色,自是出自那幼帝之筆——
太傅如此肅穆,令朕也為之肅然起敬;然而如此長久,只怕太傅也將步入曠男之流。為挽救太傅陷於不幸處境,朕欲以身作則,傚法冉卿傳書,或者,改為傳旨?太傅以為如何?
太傅曰:臣以為,不可。
若非當今幼帝年紀尚輕,石履霜可能會以為這兩人根本是在打情罵俏。婁歡若再不好好矯正君王不良的癖性,有一天會吃大虧。且不談這兩位,他撫過那寫在細紙上有些曠達不羈的字跡……
這是她的字,有一點凌亂,卻又亂中有序,與朝廷科考規定使用的正楷不同。
他輕輕撫著,就只是撫著,不敢細讀。
怕讀了這公文信,以他過目不忘的好記性,會將她的一字一句烙在心底,忘不了,連夢裡頭也囈語……官捨牆薄,不想被住在隔壁的官員聽見……感覺,有點兒傻……
撫過那淡黃紙張上的一行字……
昔我往矣,揚州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原來是這種心情。
冉小雪字曰:「甚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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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十餘輛載運著工築鐵器的馬車駛入了位於皇朝南方的瑤州府。
瑤州位居內地,是一塊盆地,土地肥沃,適宜農耕,但有時天若不作美,便會發生乾旱。
年近四旬的副州牧杜謹出得州府衙門,前來迎接這遠自帝京而來的冬官府官員,看見滿滿好幾車由京城一流工匠所打造的各式鐵器,不由得笑容滿面。
瑤州不產鐵,鄰近各州冷鐵技術遠不如京師匠人,這批鐵器對瑤州百姓而言實是十足珍貴啊。
「石少府,一路辛勞了。」杜謹拱手問候。「我是副州牧杜謹,我州牧守正與大司空一起巡視鄰近河道,不在府中,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負責押送珍貴鐵器,行經百里自中京而來,石履霜滿面風塵,雙眼卻仍炯炯有神,不露疲倦之色。
他頷首致意。「哪裡。還請大人指示倉庫所在,好讓車伕們卸下鐵器。」
「好的,請石少府移駕。」杜謹說道,接著趕緊讓屬下引導冬官府的車伕們與協助護送的甲士,將鐵器送至州府倉庫。
一個時辰後,見所有鐵器皆安放在倉庫裡了。
石履霜拿出一張鐵器明細,說明:「此次朝廷共配給耕具兩百副、掘具與蹄鐵各一百五十副、精鐵八百斤,請杜大人點算無誤後,在此押名。」
杜謹如數點算,不敢輕忽。點算完畢,押了名後,例行公事算是結束,他這才道:「石少府來早了。依路程,該要再三、四日才會到的。」
聞言,石履霜腳步略略一頓。「一路行來,路途十分順當,是以提早了。」
「莫怪澄冬大人臨行前囑我在州府等候,說石少府必會早到,果然如此。」
「哦?他這麼說?」石履霜挑起眉角。
「是啊。澄冬大人說石少府做事不拖泥帶水,效率極好,此次鐵器的押送交由石少府來辦,必定萬無一失。瑤州百姓務農居多,這一批鐵器與新式農具正是我們迫切需要的,多謝少府了。」
對此,石履霜只是微微一哂。「該感謝的是陛下與冬官長。」他隨口改問:「不知冬官長何時回歸來?」
「澄冬大人正與州牧及工尹到鄰近河道勘查,應該這一兩日就會歸來了。」以為石履霜是要向自家首長報備,杜謹道:「大司空還囑我,倘若石少府來了,不必急著返京,且在州府裡稍候幾時,他另有事情吩咐。」
「知道了。」石履霜應聲。遲疑了片刻,方問:「那冬官府冉府士也隨同冬官長一道出去了麼?」
「是啊。澄冬大人曾笑說冉府士好比是他右手,沒帶右手出去,他便做不了事。」
石履霜抑住一聲冷哼。什麼右手,根本是廉價僱傭!
就他所知,冉小雪跟在李長風身邊上山下海這兩年來,樣樣事情都得撿起來做。
「她若是右手,那冬官長可有說他左手是誰呢?」
杜謹怔了一下,看著眼前的青年,笑道:「石少府真愛說笑,貴府首長的左手不就是石少府麼?」
「我?」石履霜喃喃自問又自答:「可不,當然是我。」他以坐上冬官首長之位為職志,當然得是他才行了。
李長風把冉小雪帶在身邊,是有意讓她遠離勾心鬥角的官場;把他拋在首長經年在外的冬官府裡,是要看他是否有能耐取而代之,統合群撩。
將來,他若坐上首長之位,也會倚重冉小雪天賦;冬官一府,由他主內,她主外,他們內外配合無雙,必可造福天下。
「石少府遠道而來,想必十分疲憊,請與隨行人員一道到驛館稍事休息吧。」杜謹招呼道。
石履霜欣然應允。「麻煩大人了。」
他不會自己跑去找人的,那太招搖了。他會在驛館等他們回來,並且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李長風勢必會調侃他來得太快,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之所以來得這樣快是因為……不知不覺就趕路而來。他春冰方融便率眾出發,每天多趕個幾里路,原訂一個月的路程,就縮短了好幾日。
她……除了一年前誤遞回京的「公文」以外,再不曾給過他隻字片語。
既然她不想念他,他自也是不想念的。
「啊,對了,石少府。」杜謹忽問:「你對瑤州民情可有認識?」
石履霜回神過來,遲疑道:「有什麼問題麼?」
杜謹說:「瑤州偏南,地候和暖,是以百姓們性情上也熱情奔放。尤其,再過幾日便是桃花節,倘若石少府不嫌棄,自是歡迎加入,與民同樂,但若少府已婚……」
「已婚……又如何?」石履霜聽出趣味,並不直說自己未婚,想聽下文。
「已婚男子可千萬別往水邊去。」杜謹笑著提醒。「外地人皆道「瑤風淫」,實是對我地的誤解,我地男女只是熱情大方了點兒呀。」
說了半天,還是沒講清楚瑤州男女熱情大方,與到不到水邊有何關連。
石履霜皺了皺眉,也沒打算再問。
且不說他未婚,杜謹所說的對象是已婚男子。
再者,既來之,則安之,他且安步當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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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晌午,李長風回來了,知道石履霜早早已到瑤州,他果然笑著調侃:「石郎來得好早,可是歸心似箭?」
石履霜笑眼覷他,故作不知底細,只道:「大人許久不見,怎還恁地愛說笑?瑤州非我本鄉,既非歸鄉,哪裡心似箭了!再說,冬官長交代的事,履霜自得盡心。」
儘管疑心何以李長風已回到州衙,冉小雪卻仍不見人影,他負手身後,忍著,就是不問她人在何處。等候三天,也該知道他已到瑤州的消息了吧!倘若知道,還不盡快回來?他可不常親自來找她。
李長風哈哈一笑,這一笑,居然嗆咳起來,好半晌方停下,雖是有氣無力,但仍有心思戲弄。喝了口溫水潤喉,他道:「履霜如此精明,不至於想不透此番要你親自押送鐵器南下的原因吧?」
石履霜自信答道:「自然是因為履霜辦事,冬官長放心了。鐵器珍貴,尤其出自京城工匠冷煉的精鐵更是一器難求,倘若運送途中出問題,怕不能向朝廷交代。」
打死他也不會講出,他明白李長風此舉不過是造機會讓他能與小雪見上一面。畢竟,這兩年來,他們聚少離多。
他還沒有曠到那種地步!
李長風琢磨著眼前青年的表情,讚歎他隱藏情感的本事日漸高明,居然可以表現出如此不為所動的模樣。
「履霜辦事,我確實放心。」笑了笑,他決定主動出擊。「過去雖然沒有明言,但你與小雪皆是我手,一是代我執行勞務的右手,一個是為我煩心公務的左手。他人也許還看不明白,但履霜一定知道,在冬官府裡,已沒有人有資格擋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