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掃了半天,竟然沒掃出什麼灰塵來,若不是廳署裡本來就已經很乾淨,就是她掃地不得要領,沒把灰塵給掃出來。
樂采瞪著她半晌,眼神很是奇特。
「哈哈哈,真老實。」倒是慢樂采一步進來廳署的人忽然笑了出聲。
冉小雪這才注意到吏部卿身後有個男人。
男子鬢髮微白,看著有些面生,認不出是誰。
是說,她見過的官員也不多,三個月前瓊林宴上,與各部首長匆匆一暼,根本記不住他們的臉孔,只有姐姐驚蟄特別指了個人要她記住,說是待選時千萬要離那個人遠遠的,她才特別記住了禮部卿的相貌。
至於眼前這位鬢髮已微斑白,但面容仍然青春的男子……還真不知該怎麼稱呼?
樂采替她解了圍,哂道:「冉待選,見過冬——」
「咳。」男人忽咳了聲,樂采隨即改口道:「見過李大人。」
李大人?哪個李大人?朝廷裡,李姓官員似乎有好幾個吧……冉小雪拿著掃帚,一時無法施禮問候,只好呆站著。
此舉又惹來那男子哈哈一笑。「七郎果然沒誑我,確實有夠好笑。」
家族裡排行第七的吏部卿樂采又道:「冉待選,你可以放下掃帚了。」
冉小雪這才趕緊放下掃帚,就地施禮道:「冉小雪見過兩位大人。」
男子還在笑,樂采叫她免禮。
男子繼續笑,冉小雪不敢免禮,直低著頭。
樂采只好建議:「李大人若要繼續笑,是否改日再來?」
「不行,我來日……嗯。」這位愛笑的李大人才勉強掩住嘴,往一旁大椅坐下,笑眼覷著冉小雪。「冉待選,請站過來一點,你站太遠,講話不方便。」
看見桌上已經放了早先那份公文的謄錄,樂采道:「這份公文已經重新抄寫好了呀。」
「是。」小雪連忙回答。重新抄寫之際,她特別仔細再看過好幾遍,確認沒有問題了。雖然她還是不確定自己原先是哪裡抄錯了一段。
是說……她記憶力原本就不算好,也許真是哪裡看漏了吧?
「想知道你抄錯了哪一段麼?」樂采問。
冉小雪毫不遲疑地點頭。「是。」
樂采微笑,轉身從桌上匣子裡取出一份藍封文書,在冉小雪面前打開來,指著被硃筆圈紅的那一行小字——
「你讀出來。」
小雪依言念出:「京川洪汛在夏秋之交,過去疏浚皆在春日,不妥,不如改在冬日水落石出之際——呀?」
她低呀出聲,滿臉頓生困窘,總算知道自己哪裡抄錯了。
原來她竟然在抄寫公文時,不小心將自己心裡的想法寫在公文上頭了!
「既省工事,且不擾民。」那位李大人接續說出。「是不是這樣?冉待選。」
「請大人海涵。」冉小雪面紅似火。
那位李大人突然不笑了,他看著冉小雪道:「你不過是個待選官員,沒有真正入朝做事過,哪裡知道春日疏浚與冬日疏浚的差別,你說冬日疏浚可省工事,有依據麼?」
「……」冉小雪低頭不答。
「怎不回答?」
「……回大人,沒有依據。」
「沒有依據,你怎敢妄言,批評過去冬官府在春日疏浚京川,是浪費公帑兼之擾民?這樣一份公文幸虧發現得早,沒送到邸報館去,否則怕不輿論嘩然。」
「雖然、雖然沒有確切依據,」小雪鼓起勇氣說道:「可小雪之父掌理十庫,是以小雪知道每年花費在京川疏浚上的公帑有多少,過去初春疏浚,冰雪方融,水位尚淺,本來是理想時節,但近幾年春日偏暖,融冰稍早,往往到疏浚之時水面已滿八分,這時候才動工,肯定需要更多的人力與花費,更不用說疏浚之時必須封川。
京川乃本朝重要商行河道,封川之際,商旅不行,必須改採陸路運送,費時又費工,京商紀氏即曾因春日封川而無法運送商貨,造成了損失。
權衡之下,冬季固然嚴寒,但冬天河川冰封,水位只有平時三成,幾可見底,本來就少有商船行走,此時疏浚不僅視線清楚,封川也不至於影響船運,是以小雪以為,冬日疏浚比春日疏浚為上。」
兩名大人看著冉小雪,不發一語。
冉小雪心裡忐忑,卻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錯,忍不住又道:「川戶……川戶不用繳稅,對不?」
川戶隸屬冬官掌理,負責疏浚全國河道,非但不必負擔徭役或賦稅,甚至還可支領公帑。
「是不用。」李大人輕聲說道。
「我……小雪聽說,近年京城的川戶丁口增加一倍有餘……」川戶是世襲行業,怎麼說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增加那麼多人。「從十庫支出的公帑自然也多了一倍,這不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情麼?」
「是不合理。」李大人也道。
這只代表一件事,有人想要免除徭役,所以將丁口寄在川戶的戶籍下,甚至支領朝廷公帑,卻沒有為朝廷做事。朝廷把這些寄籍之人稱為「鬼戶」,曾經嚴令禁止,如今又出現這麼多寄籍人口,想來是前一年朝政紊亂之時趁機偷籍過來的。原來,在他沒特別注意的時候,已經出了這麼多問題了……
又一陣短暫的沉默,吏部卿樂采道:「冉待選,你先退下吧,明天公文署那裡下值後,記得再過來掃地。」
「是。」
支走冉小雪,樂采看著身邊的李大人道:「要讓冉待選去大人冬官府麼?」
冬官長李長風搖搖頭,笑說:「不,讓她繼續抄公文吧。」頓了頓,李長風又道:「對了,這事可別跟別家的提起。」
「我家天官長已經知道了。」自家發生的事,焉有不知的道理。
「啊,那看在當初我對你還不錯的份上,至少別再讓其他人知道喔,」老天官不至於跟他搶人,不要緊、不要緊。
「澄冬大人幾時善待過下官了?」當年他待選時,在這位大人手下,可也度過不算短的一段煎熬期啊。
「不經寒徹骨,不得梅花香啊。」李長風哈哈一笑,這一笑,又咳起來。
樂采趕緊替他倒了一杯茶。「大人沒事吧?」
「小小風寒而已。」李長風揮揮手表示不要緊,笑著提醒:「我瞧冉待選方才一直不自覺瞇起眼睛,想是視力不好,別讓她晚上又替別人抄公文了。多掃地,活絡筋骨倒是不錯。」
「下官不是已經讓她天天來掃地了麼?」
「哈哈哈哈。」李長風讚許笑道:「做得好。」
第9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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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你有在聽我講麼?」
冉小雪愣愣轉過臉來,回道:「有啊。」
通天樓,二樓臨街雅座上,紀尉蘭圓瞠著美眸瞪著壓根兒心不在焉的冉小雪。
知道方纔這樓下過路人的閒話多少進了小雪的耳,她勸慰道:「你別聽旁人閒話,都是些不明就裡的人胡亂說的。要我,就不會往心裡去。」
冉小雪聞言,微微一笑,「尉蘭不必擔心,我沒放在心上。」
「真的?」
「真的。」冉小雪點頭。
這些閒話她平時在天官府裡已聽了不少,不外是執馬首的冉小雪如何如何,其他優秀的同榜進士如何如何。
比如探花相公葛溯洄在秋官府見習時,竟意外勘破一樁百年懸案,真是好運,也真是了不起。
又比方說,與她同榜的榜眼孟荻入了春官府見習後,連一向看不起新人的禮部卿曇去非也對她讚譽有加……之類的。
同是麟德二年甲科進士,又同是女子,會被放在一起比較也是當然。
雖說自己是徹底被比下去了,可冉小雪也不覺得難堪。
「可那些閒話都在說,你白天在公文署抄錄公文,下值後還要打掃吏部卿的廳署,說你……」
「只會抄抄寫寫兼打雜?」小雪笑道:「的確如此啊,尉蘭。別人怎麼想我不管,可那就是我的工作,我把自己份內事做好也就夠了,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每個人境遇不同,該我承擔的,我擔起來;該我得的,我就緊緊握在手裡——」
擱在小桌上的手驀地被尉蘭握住,小雪再度微笑。
「還是尉蘭希望我放棄?我也有想過喔,說不定回家來跟著尉蘭吃香喝辣,日子會輕鬆一點呢。尉蘭是我好姐妹,她有的,我也一定會有,只要我不要跟她喜歡上同一個男人,尉蘭鐵定罩我到底。我真幸運,交到一個這麼好的朋友,小小官人不做也就算了。我真的有這麼想過唷。」
「不要說了!」尉蘭猛地抱住小雪胳膊,眼眶都泛紅了,卻忍著不落淚。「冉小雪是什麼個性的人,我會不清楚麼?」
「哦,我是什麼個性啊?」還真想聽尉蘭說說看,說不定會有不一樣的看法。以前尉蘭總說她是濫好人……她不喜歡自己是個濫好人,感覺好像很好騙的樣子。但尉蘭這麼說,可見與她自己認知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