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徐子謙幽黑的眸子深處,湧現某種溫暖,迸碎了存在已久的冰冷,發出一聲淺淺的歎息,應允了她。
「我答應你。」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嘶啞,承諾道:「倘若我們還有來世、還有未盡的緣份,我徐子謙必當將這一世所有對你的虧欠,全都還給你。」
「那……我們擊掌為誓?」她笑問。
怔愣了一晌,他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手,輕輕一擊掌,兩張大小掌心緊緊貼合,誰也沒想到先鬆開,直到她又小小聲地落了話。
「你的承諾我這一輩子都會記著,咱們就這麼說定了,今生今世,咱倆都要好好的活,努力過完這一輩子,誰都不許再傷心、再有怨恨,好嗎?」
聽完,他一時無語,只覺耳邊嗡嗡作響,隱約之間,又聽見她一聲聲叮嚀與祝福。
她說,往後無論身處何地,她都將永遠為他祈福。
她說,切記,這是他今生選擇的路,別令她的犧牲成為枉費與不值。
她說,她從沒後悔愛上過他。
最後她目光與他無語交纏了半晌,輕輕一聲歎息,她毅然轉開了臉,彷若已經沒了魂魄的軀殼般,緩緩橫過他,邁著零碎的腳步,失魂落魄的走向父親。
只聞她一腳步、就像是一聲沉重的歎息,逐漸遠離的身影,更是讓他的心扭緊了。
直到她坐進柳府派來的車內,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後,那如冰封般的冷漠瞬間在他臉上崩解,化作兩行無聲的淚跡,陪伴著逐漸遠揚的粼粼車轍聲與一園寂靜無聲的空洞。
今生,他注定辜負了她。
經過那一日,柳綾兒成了標準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天天鎖在深閨,幽幽寂寂的閨女。
偶爾深夜驚起,只見她滿噙淚花,無聲地長淚不止,每每見到這一幕,長伴左右的蘭兒,心頭也跟著一陣發酸,想掙出幾句話來安慰主子,可許多話說來到了喉管之上,卻不知怎的,一句都說不出來!
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她始料未及的,原以為徐公子與四小姐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怎知到頭來,美事成了禍事、情人成了冤家。
端來了一桌午膳的蘭兒,才剛踏進屋內,便發現早上她特地送進房內的早膳,還是原封不動地擱著,完全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
待走近一瞧,發現桌案上還留有一張紙箋,上頭似乎還寫了幾行詩句……
情絲一縷苦纏綿,抵死春蠶暗自憐。
到此方知成泡影,當初錯認是良緣。
看完,蘭兒柳眉一蹙,知道寶貝主子心底肯定又在想那個沒血沒淚、冷酷無情、早該下地獄兼殺千刀的負心漢了。
果不其然,擱下手中的午膳,掀簾入內,即又看見主子一臉憔悴地倚靠在床沿,兩手各捏著一對玉吊墜,兩道黛眉輕顰微蹙,端凝許久仍不肯放下,似有無限幽怨。
「小姐,您又在看徐子謙那個沒天良的混蛋留給你的玉墜了?」
徐子謙,這三個字彷彿是開啟她紊亂心緒的引信,讓柳綾兒心中難忍的悲傷與痛楚又再度潰堤。
「我沒有。」待冷靜過後,她訝於自己竟然還有如此強烈的痛楚?「我只是想將這些礙眼的東西丟了。」
她說服自己,她的心早在力竭聲嘶的哭泣之後,已經徹底死去,今生今世她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男人了。
「那好,就這些『礙眼』的東西,通通交由蘭兒來處理吧?」蘭兒故意伸手取過,二話不說,雙臂一揚,就要當場摔碎。
「等一等!」柳綾兒驚慌地出聲阻止。
蘭兒眉兒一挑,問道:「小姐還是不捨得?」
卻見柳綾兒蹙眉一語:「就算他將玉墜又退還給我,好歹……那也曾經是我娘親的遺物。」
這通通都是借口啦!
蘭兒瞇著一對眸子,露出一臉不信的表情,「都到這節骨眼兒了,小姐何不坦白點,直說您還是忘不了那徐子謙就是了。」
「我才沒有。」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實在無法取信任何人。
蘭兒見狀,張口欲言,想再勸慰主子幾句,卻被一道充滿權威的嚴厲嗓音所打斷--
「就算有,老夫也不許你再惦記著那渾小子!」
遠遠的,只見病體初癒的柳如風,讓左右ㄚ鬟攙扶著進屋,人還沒坐下,又扯開了嗓子,宣佈道。
「為了避免這一件醜事傳揚出去,老夫已經為你許下一樁婚事,寧可令柳家後繼無望,也絕不教世人風言風語,嘲笑我柳如風教女無方。」
「爹,您……您說什麼?」聞及言,柳綾兒臉上泛起了死一般的慘白。
「今日,爹爹已經為你做主,將你許配給監察御史大人。」柳如風一臉寒霜,斬釘截鐵地道:「很早以前,御史大人便十分中意於你,曾經多次登門求親,若不是他身邊早已經有個元配夫人,老夫早將你許配給他。」
「既然如此,這一回爹爹為何又要應允了他?」這豈不擺明要她委身為妾?
「你還有那顏面問我?」柳如風肅然斂容,冷然道:「若不是你與那姓徐的小子幹下這等不見光的醜事,老夫會急於將你嫁給那早過不惑之年的傢伙,白白便宜了他一回?」
「那就退了他。」她如冰的表面下,是掩藏不住的怒意。「爹爹,您怎麼可以這樣一次又一次,毫不講理的干預我的人生?」
若是大姊還在,她一定不會讓自己最疼愛的么妹嫁給一個年歲比她還大二十歲的男人!
「男婚女嫁本由父母做主,這一件事由不得你!」柳如風冷硬的音調下,暗示著他心硬如鐵。「小四,這便是你的命,你就認命吧!」
「我不會再認命。」她早已經受夠這樣的專制了!
閃著一對火眸子,透著徹骨寒意,她以森冷的口氣警告,「爹爹,您別忘了,當初大姊是怎麼被您給逼上絕路的?」
「你、你這是在威脅爹爹?」憶起長女錦兒之死,柳如風不覺漲紅了臉,惱怒一問。
「爹爹如此冥頑不靈,女兒只有出此下策了。」若硬是逼她出嫁,大不了就是一死。
「死ㄚ頭,老夫還有別的辦法使你服從!」柳如風聲音緊緊的,自齒縫間迸出聲音,惡毒的恐嚇,「你不嫁,我就天天鎖著你,等花轎抬來了,就將你五花大綁,老夫親自送你出嫁!」
第10章(1)
「方丈,這一卷經書,在下已又另外謄錄了一份,請您過目。」
一片肅穆祥和的寺廟內,一名談吐溫文,相貌同樣俊美祥和的藍衫青年,手捧著一本佛經,謙恭有禮的遞交給大殿上,一名精神矍鑠、神情嚴峻的白眉老人。
「阿彌陀佛,有勞徐施主了。」老人雙掌合十,不疾不徐接過經典,笑語道:「這一部經典屢次受潮毀損,這一回有徐施主的繕修,總算又能恢復原來經文的面貌。」
離開了原來的居所,徐子謙棲身在寺院中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平日為廟裡住持抄寫經書餬口,夜裡便專心攻讀四書五經,以應付今年的秋試。
「能夠為方丈幫上一點忙,徐某亦十分榮幸。」徐子謙一邊說著,一邊抬手作揖。
「徐施主。」
「是。」
「聽說施主正準備今年的秋試?」白眉老人是廟中的住持,法號清虛,是個年近七十,聰敏睿智的長者。
這個孩子自從立夏之後,就孤身來到廟中,初時見他,雖是一身蘭衣布冠、書生打扮,但他貌柔心細,步履方正,由內而外透著一股高華的氣質,依他閱人無數的經驗來看,此人將來絕非等閒之輩。
只是,他看上去總是顯得有些疲憊,有些寂寞,經常徘徊於廊下,時而蹙眉遠眺、時而低徊嗟歎,彷彿有許多愁思藏於眉心……
「正是。」徐子謙恭謙以回。
「儘管勤學苦讀,可也別累壞了身子。」清虛關懷一問:「前天夜裡,老納偶然經過禪房,聽見您咳得厲害,似乎已經受了風寒?」
「讓方丈操心了。」徐子謙無奈的苦笑。
「馬行無力皆因瘦,若想要事半功倍,不將身子骨養好,那是不行的。」身為廟中住持,又為長者,清虛帶著一抹善意的微笑,慈愛的道:「老納已經吩咐膳房為您煎煮了一碗藥湯,記得趁熱服下。」
「多謝方丈。」拱手一揖,他連忙還禮:「徐某在此謝過。」
「您去吧。」
「弟子告退。」
點點頭,含笑目送遠了徐子謙,清虛旋被身後一個小沙彌喚住。
「師父,前堂來了一位女施主,求了一紙詩簽,想求師父解籤。」小沙彌雙手合掌一道。
「喔?」清虛白眉一挑,急忙追問:「還是經常來的那一位女施主嗎?」
「是。」
老住持一聽,立即囑咐道:「千萬不可讓對方久等了,我們這就趕緊前去吧!」
就這樣,一老一小兩個光頭和尚,風風火火、氣喘噓噓地趕至前堂,遠遠望去,即見一縷嬌俏的身影已佇立在佛堂前,淡如遠山的柳眉下,是一張秀秀氣氣的清水臉兒,如鄰家姑娘似的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