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們也會爭執,尤其她剪短頭髮後,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緊張了。
她不著痕跡的疏離讓他生氣,但他的怒火卻無法衝她發出來,每次只要看到她及肩的青絲,他心裡就只剩愧疚。
生平第一次,他學著去哄一個姑娘,為她下廚房、給她買禮物、對她低聲下氣……他做很多,但總是失敗。
他這輩子還沒如此窩囊過,可即便如此,只要與她一起,日子依然開心。
傍晚,在總管闖進丹霞院前,他們還一起笑得無比暢快。
啊……差點忘了,他還答應過鳳四娘,要想辦法給她一個平民身份。
「四娘……」這輩子,他從來沒有說話不算話的時候,怎能對她失信?
他不甘心,他不能就這麼死在這裡,四娘還在等他回去。
他瞪大眼,看著佈滿灰塵的地面,想叫人來,卻虛弱得發不出一絲聲音。
「四娘,我愛你,四娘,我對不起你……」
他的記憶就到這裡了,他沒有辦法再想下去,因為,他的神智已經陷入無邊的黑暗中,無力掙脫。
★★★
徐熙離開後,鳳四娘便在丹霞院等著,從月升到月上中天。
她沒有睡,他不在的時候,她無法入眠。
每一次,他離去,她都有一種心頭被砍了一刀的痛苦。
她也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纏人了?
但感情卻是真真切切地翻湧著。
她忍不住想,如果沒有徐淨然就好了。
隨即,她又把那個念頭拋去。她知道徐淨然對徐熙的重要,那是他唯一的親人,她若排斥徐淨然,與徐熙的關係也就走到盡頭了。
但他不必每次都以背對她啊……
她猛地站起,碰翻了身下的椅子。
她到底是嫉妒他重視徐淨然?還是厭惡自己只能看著他的背影離去,而擔憂受怕?
「我想要什麼?」她看著丹霞院,偌大的房間,又黑、又靜、又……淒涼。
她想到自己被賣入青樓時,身邊無數的人來來往往,有人勸她認命、有人盤算著,可以拿她賣多少錢、有人警告她別想逃跑……那時,她的心就跟現在一樣,充滿寂寞和孤單。
或者,她並不是嫉妒徐淨然。
一直以來,真正糾纏她心裡的結是——他總丟下她,讓她等待。
她不怕等,她很有耐性,但她怕一個人,不曉得漫漫人生,該走向何方?
「四娘,留下來。」每次,他以背對她時,總留下這麼一句。
接著,她就要度過無數的煎熬。
「不要總是留我一個人,我不知道怎麼辦……」淚,一點一滴滑落。
爹娘走了,留下她。
徐熙離開,還是留下她。
她一點都不想被留下,風風雨雨,她只求有人相陪。
心越揪越緊,不明白,夜為何如此漫長?
以往的丹霞院,有這般寂靜嗎?
漸漸地,她連自己的哭聲都聽不見了。
徐熙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她要告訴他,別總是叫她留下。她什麼都不怕,唯一恐懼的,就是被留下。
第9章(2)
月亮漫步過西方的山頭了,一點金芒從東邊的天空緩緩升起來。
一整夜過去了,徐熙沒有回來。
鳳四娘不知道哭了多久,淚總是不停。
但天亮了,她不能總躲在丹霞院裡哭,她還是要出去做事。
她坐回銅鏡前,梳洗打理門面,幾次收拾妥當的妝容,又被淚水打得憔悴。
「不可以這樣、振作起來……」她給自己打氣,可眼淚就是怎麼也停不住。
她沒辦法,只能找頂絲帽戴在頭上,遮掩面容。
她走出丹霞院,每個看到她的人都很訝異,在人人髮長及腰的時代,她的短髮已夠驚世駭俗,現在又多了頂帽子,很多人懷疑她腦子出問題了。
她沒在意,根本聽不見那些人的話,只是獨自品嚐被留下的孤獨。
她開始算帳,可是她模糊的淚眼卻看不清上頭的字。
等到金烏高昇,一個上午過去了,徐熙還沒有回來。
她猶疑著要不要去找,因為徐熙給她的命令是——留下來。他不要她跟他一起。
可是她一個人等得好痛苦。
她已經兩餐沒有進食,還一直在哭,只覺身體裡所有力量都要隨著淚水流光。
大少爺,你什麼時候才要回來,大少爺……她連路都要走不穩了。
「快來人啊!大少爺不好了!快來人——」總管的狂呼聲幾乎將整個徐家炸翻了。
「大少爺!」她好像被雷打到一樣,整個人跳了起來。
她跑向人群喧鬧的地方。
遠遠地,小虎抱著徐熙走進來,他們兩人身上都沾滿了鮮血,徐熙的胸膛上還插著一柄劍。
鳳四娘認得那把劍,它有個名字叫「斷魂」,是徐熙花費巨金替徐淨然買來的,如今卻刺穿了他的胸膛。
「四娘。」小虎來到她面前。「對不起,大少爺他……」
鳳四娘的視線隔著絲帽,看不清徐熙的樣子,她感到惱怒,一把揮開了帽子。徐熙的臉完全映入她眼簾,他雙目緊閉,愁苦的眉間,寫著濃濃的遺憾和不甘。
他的臉色好白,一點血色都沒有,那嘴唇染著一種很恐怖、很詭異的青色。
「大少爺……」很奇怪,她的淚在這時候突然停了,她伸手摸向他的臉,好冰好涼。他的體溫呢?為什麼沒了?
「四娘,大少爺……他……死了。」小虎開始哭。「我們找到七爺……大少爺不准我們靠近,讓我們守大街,除非他叫喚,否則……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一直等,誰知……當我們發現不對勁去找時,大少爺已經……嗚嗚嗚……」
每一個家丁都在哭,因為徐家未來的主子徐熙倒了。
鳳四娘是唯一沒掉淚的,她拉著徐熙的手,聲音很飄忽,好像那翻揚在狂風中的絲線,不知何時會斷掉。
「小虎,送大少爺到丹霞院,總管,你去請大夫。」
「請大夫……」總管抹著淚。「我們應該請道士……」
「去請大夫!」鳳四娘吼:「把蘭州所有的大夫都請過來!」
總管嚇一跳,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四娘,大少爺已經——」小虎還想說什麼,被鳳四娘一記利眼打斷。
「閉嘴,送大少爺到丹霞院。」她領頭往前走。
小虎猶疑一下,終究照做了。他已經習慣聽她的命令,就算心裡覺得她的話是錯的,身體依然會去執行。
當徐熙被送到床上,鳳四娘便命人燒熱水,熬蔘湯。
在大夫來前,她一小口一小口餵他喝蔘湯,說要給他吊命。
小虎哭到不行。徐熙早已死了,還吊什麼命?
徐熙出事的消息驚動整個徐家,不多時,來探望的人擠滿整個丹霞院,連老太爺都被兩個童僕撐著,跑來了。
鳳四娘沒理那些人,她只顧著給徐熙擦身體、喂蔘湯。
但她耳裡能聽見越來越多的哭泣聲,有嚎啕的、有抽噎的、還有呼天搶地的,但不管哭聲為何,都有一個共通點,他們是真心誠意在悲傷。
老太爺第一個撐不住,昏倒了,一堆人亂成一團。
不多時,大夫來了,總共十八名。總管確實將蘭州所有大夫都請到徐家。
兩個被分派去照看老太爺,其他十六名全在丹霞院,等著救治徐熙,儘管他們並不覺得這是可能的事,但他們還是盡責地做著。
★★★
夜,悄然無息地降臨了。
從徐熙被抬入徐家到現在,整整四個時辰,徐家經歷了翻天覆地的動盪,至今未平。
徐熙胸膛的劍已經被取出來,大夫說,幸好他們沒有莽撞拔劍,否則徐熙早已死透。
所以徐熙暫時未死,只是暫時。
他流了太多血,胸口的傷勢又很嚴重,若非他武功高強,內力自動護住心脈,他早就死了。
可儘管如此,大夫們也不看好徐熙會復原。他傷得實在太重。
鳳四娘默默聽著大夫們的話,按他們的教導,每半個時辰給他喂一次蔘湯,同時,幫他揉揉手腳。
她一直沒有哭,不知道為什麼,淚就是掉不下來。
明明他沒有回來前,她擔心得哭個不停,一旦他在身邊,她便無法哭了。
她照顧他一整夜,隔日,照樣巡視徐家內外。
她表情沉穩得讓人懷疑,徐熙是不是真出意外了?為什麼她的日子一點也沒變,仍如過去的五年,一模一樣。
但她的臉色卻讓大家明白,徐熙真的在危急存亡之間。
因為鳳四娘沒有化妝,就讓那張美得驚天動地的容顏展現在眾人面前。
幾個曾在五年前、青樓裡,見識過這蘭州第一美人真面目的人都很驚訝,歲月不僅不曾在她臉上留下痕跡,更將她的美麗琢磨得越發璀璨,宛如一柄寒光閃閃的絕世名劍。
這樣的美麗確實奪人心魂,但這樣的美麗也讓人膽顫心驚。
鳳四娘就這樣素著一張臉,把徐家和所有上門探視徐熙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但他們也沒說什麼,這種時候,除非沒心沒肺的人,否則誰忍心去多嚼舌根?
隨著徐熙昏迷的日子越久,鳳四娘把他的工作也一起接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