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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千尋

  十一月,戰爭開打,彎彎不斷讓人送去充足的藥物和紗布,自己卻每天待在御書房裡等待戰報。

  一場又一場的勝利消息不斷傳回來,父皇眉開眼笑,整個朝堂氣像一新,所有人都感到開心,獨獨她和母后眉頭深鎖。

  她忍不住埋怨那些文官,他們聽見捷報感到喜悅,卻沒想過這樣的快樂是建立在多少人的血汗和性命上頭。

  也許是偏激,但她開始痛恨戰爭,開始理解程曦驊的疲憊,她不斷寫信,一封、兩封、三封……只要父皇或大皇兄派人前往戰場,她就托人把信送到程曦驊和二皇兄手中。

  信裡除了數不清的冷笑話之外,就是無數的叮嚀,叮嚀他們要全須全尾地凱旋歸來,叮嚀他們要長命百歲,叮嚀他們,如果敵人太狠,千萬不要硬對硬,保命最重要。

  有時她寫著寫著,還會忍不住失笑,要是這樣的信件被人攔截了去,流傳開來,大齊百姓肯定會指控她是北夷派來的細作。

  時間在彎彎神經緊繃中慢慢過去,所以人都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勝利歡呼,只有彎彎和皇后天天守著菩薩唸經文,期待戰爭快點結束,期待她們深愛的男人和兒子能夠平安歸來。

  一月十七。

  罡風四起,飛雪密一陣、疏一陣,時而凜冽霸道,時而溫柔如風中柳絮,大地銀裝素裹,將滄桑或埋或表於片片晶瑩剔透中。

  黑盔鐵甲的鐵騎,分作九列,嚴陣肅立。

  程曦驊重甲佩劍,盔上一簇白纓,他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戰馬之上,身形筆挺如劍;齊柏容亦然,只不過盔上紅櫻迎風擺盪,眼神肅然。兩個月的戰事,將一個男孩迅速塑刻成男人。

  一聲低沉肅遠的號角聲響起,城門緩緩開啟。

  一面大大的黑色滾金邊帥旗高高擎起,獵獵飄揚於風中,上面赫然一個銀鉤鐵畫的「齊」字。

  齊柏容一馬當先,提韁先行,身後九列鐵騎依序而行,步伐畫一,每一下蹄聲都響徹北疆大地。

  頓時,無邊無際的黑鐵色潮水,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寒光。

  消息傳回宮裡時,彎彎正在念誦佛經,小雪奔進屋裡,手裡拿著一封信。

  「公主,戰爭結束了,程將軍、二皇子大勝,朝廷派大臣到北疆議和,大皇子讓我把二皇子的信先送過來給公主。」

  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彎彎憋在胸口的那堵氣終於鬆開,肩膀垮下,她飛快接過信,打開信的雙手微微顫抖。

  然而,短短一眼,她面色頓時慘白凝重,兩顆漆黑的眸子凝上淚水。

  讀一遍,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壞掉了,信上寫的和她的認知中的絕對不一樣。

  再讀一遍,然後再一遍、再一遍、再一遍,她一遍一遍,把整張信都背起來了,可是……還是無法理解信裡的意思。

  二皇兄的信,是那個意思嗎?

  他們橫掃千軍、百戰百勝、勢如破竹,大齊好男兒在廣闊的草原上,用刀劍立下威名,最後一場仗,將為這場戰事劃下句點!

  他們追擊四王子到山邊,一劍斬去他的首級,大獲全勝,然而一支不知打哪兒來的箭朝二皇兄射去,待程曦驊發現時,已來不及舉劍揮開,只能以身擋箭。

  那支箭的力量很大,是敵將死前傾全力的最後一擊,箭狠狠地射穿曦驊的胸口,前胸進,後胸出,疾奔出來的鮮血,噴上二皇兄的臉,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眼睜睜看著曦驊仰身後倒,眼睜睜看著他墜入無底深淵。

  五天五夜,二皇兄派無數弟兄到山谷下找尋,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但是……無人亦無屍,他喊啞了喉嚨,卻再也喊不回他最好的朋友。

  所有人都說,受這麼重的傷,程將軍死定了;所有人都說,他的屍骨肯定已經成為野獸的盤中飧;所有人都說,就算沒有受傷,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也是粉身碎骨,再無存活可能……

  所有人都在說的話,讓齊柏容和彎彎徹底崩潰。

  眼前一黑,彎彎沒有中箭,卻也跟著墜入無底深淵……

  「彎彎,彎彎……」

  母后、父皇和皇兄、皇弟的聲音不斷輪流在耳邊出現。

  她生病了嗎?意識像一縷薄煙,在黑暗中彷徨徘徊,她試圖張開眼睛,無奈眼皮沉甸甸的,像黏上快干膠似的,掙不出一絲光明。

  她想動一動僵硬的身子,可惜四肢像被人切斷了神經,而她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乾,完全動彈不得。

  好熱哦,誰在她身上燃起一把熊熊大火,那火在胸口燒、在胃裡燒,在她所有的知覺神經裡蔓延……灼熱、疼痛,像是有千針萬針不斷紮著她的身子,她快被燒融了。

  然而下一瞬,她好似墜入冰湖,寒水濕透衣衫,是透骨的寒冷,是凜冽的寒冷,她彷彿赤裸著雙足,迎著陣陣陰風,走過忘川水,看見嫣紅燦爛的彼岸花……

  冷熱在她身子裡不斷交替,反覆折磨,她想逃,卻被困在四方的箱籠裡,她不斷嘶喊,希望程曦驊能來救她,可是她看不見她的喬峰,等不到他的降龍十八掌,為她震碎牢籠……

  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清醒時,彎彎看見二皇兄憔悴的面容。

  胡碴長了滿臉,細細碎碎的黑掩住他的帥氣,他瘦了,雙頰凹陷,充滿紅絲的雙眼深深的望著自己。

  快馬回京,他沒進御書房見父皇,卻直奔彎彎床前。

  小雪說她已經昏迷十天了,她一直發著高熱,嘴裡卻喊著冷,大皇兄的暖玉幫不了她,屋子裡燃起十幾盆炭火也起不了作用。

  他知道原因的,她這是心碎了,程曦驊的死訊擊垮了她的意志。

  「對不起……」這是齊柏容對彎彎說的第一句話。

  第十三章  會痛的思念(2)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彎彎眼底出現迷惘,她搖搖頭,朝她最崇拜的二皇兄微笑,瞬間,像是有什麼靈光閃過,她微瞇起眼,追著那道光跑……

  回來了!記憶回來了,那封信……那封她倒背如流的信,怎麼還是搞不懂它在寫些什麼?她什麼時候開始有閱讀障礙這個毛病,要不要找個大夫好好診斷一下?

  舔舔乾涸的嘴唇,彎彎輕聲問:「二皇兄,戰事結束了,對不?」

  「對。」

  「咱們大獲全勝,對不對?」

  「對。」

  「北疆土地擴大一倍,二皇兄立下大功,父皇要封你為鎮北王,對不對?」

  「對。」

  哇塞,曦驊不是普通厲害,什麼事都算準准,下次見面一定要尊稱他一聲未卜先知劉伯溫。

  「那曦驊呢?他也回京了嗎?」她終於問出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表情含羞帶怯,她牢牢記得,他曾說過等他一回京,就會馬上向父皇求娶她為妻。

  她的匕首、她的定情物呢?對了,在枕頭底下,她連忙伸手去摸,但是……不見了?!她一急,連忙起身,虛弱的她一陣暈眩,幸而齊柏容實時將她接住。

  「別急,要找什麼告訴二哥,二哥幫你找!」

  「我的匕首呢?我的匕首不見了!」她心慌意亂,彷彿不見的不是匕首,而是她的愛情、她的人生。

  小雪聽見公主的話,飛快跑到櫃子邊,打開抽屜,將匕首拿到公主面前。

  看見它,彎彎緊張的神色終於緩和下來,她拿過匕首,緊緊抱在胸前,喃喃自語道:「幸好沒搞丟,咱們家程大將軍再霸道不過,我要是弄丟了,不知道要吃多少排頭。」

  彎彎的話讓齊柏容再也忍不住,他一把抱住她,頭埋在她肩窩,哽咽道:「對不起,彎彎,對不起,曦驊死了,他為了救我而死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二哥對不起你……」

  什麼,還以為只有閱讀障礙,現在連聽力也出現障礙,她怎麼聽不懂二皇兄在說什麼呢?

  曦驊死了,他為了救我而死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啊?

  她歎息,輕輕推開二皇兄,用涼涼的掌心拭去他滿面淚痕。

  「二皇兄,沒關係的,曦驊還不能回來嗎?也對,他還要處理戰場上的事吧,兩國簽定和平條約,肯定要花不少時間,我送去的醫女有沒有幫上忙?這回,曦驊恐怕要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吧,你的好妹妹可不是普通聰明,是異常聰慧對不……」

  「彎彎!」齊柏容被她自說自話的模樣給嚇著,緊握住她的雙肩,用力搖晃。「你醒醒,醒醒!曦驊死了,他不會回來了,聽清楚沒,他死了!」

  彎彎靜靜的看著二皇兄的臉,嘴角笑得彎彎的,眉毛和眼睛也彎彎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彎彎、彎彎。

  只是這次,一滴淚墜落……兩滴淚墜落……一行淚、一串淚……把她不願清醒的心給洗滌過,像是蒙塵的心被洗得乾淨透明,所有的事都變得分外明白清晰……

  掩在塵土下的事實被挖了出來,她的閱讀障礙、聽覺障礙通通不見了。

  她認真的瞅著二皇兄,好似想要找出一個句子推翻他的話,過了好半晌,她才艱澀的問道:「找到他的屍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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