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落難,最艱難的也就是這樣。
他原本是想打電話告訴她,領帶夾的盒子多了一顆藍寶,明天他會用國際快遞回去,要她別擔心……
不過,他突然有點慶幸自己面對她時,一直有種奇怪的制約,不插嘴,不反駁,他想,剛剛那番話已經壓在她心中很久了。
家變之後,她是姊姊,所以要像個姊姊,而他後來知道,方先生被朋友詐欺以及遭逢變故,也不過兩年多,當時她十七,不過是個大孩子,但已經必須堅強,因為她的妹妹才十五,她需要照顧這個唯一的親人,對從小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她來說,必定是段困難的過程。
放下身段還不夠,一切都得重新學習。
生活方式,價值觀,物念的抑制,從來就不容易。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種感覺,這是她第一次情緒爆發,所以他沒打斷她,也沒急著解釋說那是個誤會,反而寧願挨著罵讓她發洩一下長時間以來的壓力。
電話那頭,是她隱隱的哭聲。
夾雜在其中的,是他分辨不出的委屈。
面對她,他一直有一種難言的笨拙,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他唱起歌來——他記得的,她很愛的一首歌。
Robble Williams的Angels。
第五章
希臘書館不是書館,而是台北這一兩年新起的餐廳。
會叫書館是希望客人在此用餐之餘,也能享受老闆精心挑選放在書櫃的各種文學作品,而希臘這兩個字,是因為老闆酷愛希臘——整間餐廳白牆藍桌,牆上綴著小花,地板鋪著石版,乍看之下,頗有幾分希臘的味道。
此刻,方晚靜正在窗邊的位置端坐。
她跟藍寶先生約好了要見面。
說來也丟臉,那天她劈哩啪啦罵了他十分鐘後,他才告訴她,會看到那藍寶他也很驚訝。
也就是說,那戒指是她自己放進去的。
大概是第一天上班有點緊張,副櫃長一直催,外加他買的東西多,就這樣一陣兵荒馬亂,多放了一個東西進去。
想想也是,如果真的是他偷的,也沒有必要打電話告訴她,而且還把自己的電話號碼顯示在她的手機上,當下她一邊擤鼻子一邊道歉,藍寶先生倒沒什麼見怪,只說他過幾天回台北見個面吧,他把那戒指還給她。
所以,她就出現在這裡啦。
他們約的是晚上六點,她早來了一些些,拿著水杯,翻著國外地理雜誌,等人……或者說,等那顆可惡的寶石。
前面的椅子突然有了動靜。
接著,一個聲音響起,「等很久了嗎?」
方晚靜抬起頭,看到一張成熟男子的臉。嗯,沒錯,就是那個買了七百萬的客人。「不會,我習慣早點到。」
「先點餐吧。」藍寶先生說,「這是我朋友的餐廳,他欠我一頓飯,所以我們今天的消費不記帳。」
她只覺得有點奇怪。這人,怎麼會笑得這麼溫和?
服務生很快的過來,他說剛下機,肚子餓,所以點了牛排,方晚靜則要了魚類餐點。
點完餐,藍寶先生很快的打開公事包,拿出一個絨盒子,「收好吧。」
方晚靜接了過來,「嗯。」
「不打開看一下?」
「不用了。」她一笑,將絨盒子放入隨身包包,「如果你要誆我,不用特別約這頓飯。」
他端詳她的臉,「怎麼了?看起來不太開心。」
清瘦了點,眉頭微蹙,巴掌的臉頗有憂色。
「沒事。」
「你新工作有著落了嗎?」
她搖了搖頭。
「需不需要我幫你寫封信給飯店經理?」其實可以的話,他也不介意直接幫她出錢,只不過她會辛苦至此,一定也是不想接受外來的好意,雖然才十九歲,但憑她的臉孔,要進入上流社會太容易了。
她的眼睛圓圓的,看起來十分無辜,沒人能對這樣的一雙眼睛說不。
「不用了,謝謝。」
雖然對她的客氣和生疏頗為失望,但其實想想,也不奇怪,要不是他一直說不喜歡跟人約在飯店門口等,那種感覺不好,小妮子一定還是堅持說,她去飯店門口等他好了。
這頓飯,是他拗來的。
要不是為了拿回那顆藍寶石,她根本不會出現。
「你對珠寶有興趣嗎?」
她對他一笑,「應該沒有那個女人不感興趣吧。」
「我是說設計方面。」
「沒有。」
陳宇揚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以前那個書獃子了,笨拙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奇怪,他以前在紐約把妹的時候到底是說什麼?他還以為他不管講什麼都有辦法把女生逗得花枝亂顫,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嘛。
但要說東西方差異的話也不對啊,恩惠就很好逗弄,不管他講什麼無聊笑話,恩惠都可以笑得前俯後仰,然後一直拍他說,好好笑,好好笑。
要投其所好,投其所好……啊,對了,之前頂樓餐廳那個長髮女生說她原本想念美術的。
但美術也是分成很多種的,油畫、水彩這種不說,畫風跟時代也有分別,最重要的是,他是個俗人,從來就對藝術沒興趣。
算了,蠢就蠢吧,既然他在她面前聰明不起來的話。
「你平常休假都在做什麼?」
原本在切魚的方晚靜聽到這句話時,手停了一下,有點想笑——眼前這大男人想約她嗎?
但老實說,她不討厭就是了。
大概是因為他看她的樣子一直很溫和,然後一點點的,有點像是眷戀的情愫在裡面,而不是像以前遇到的很多人那樣完全是見獵心喜。
看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情,陳宇揚突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問那句話才對,因為老實說,那句話一點技術性都沒有,開門見山的驚人。
她應該不想回答吧。
正當這麼想的時候,卻突然聽到她的聲音。
「讀書。」她端起果汁喝了一口,「因為我平常要上班上課,沒時間唸書,所以休假日就是讀書跟做報告的日子。」
陳宇揚完全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她是回答了,但答案卻明白告訴他,他的問題有點蠢,一個要自己賺學費希望應屆畢業的女生,假日能幹麼?當然是讀書啊,不過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她沒排斥與他對話。
「我覺得,我剛剛應該問,你喜歡什麼才對。」
「喜歡什麼啊,嗯。」她想都不想就直接回答,「錢。」
呃啊,又發問錯誤。
陳宇揚明顯事業有成的臉上此刻出現些微的挫敗——這個期待了好幾日的晚餐中,他不斷問出很怪的話。
由此可見,雖然他在外表大變身,但內心還是小土包子一個,或者說,面對真正動心的瞬間,人就會回到少年,而他的少年時期是個小土包,所以現在也是個小土包。
不過因為他不想一直只是個陳先生,也不只是想吃頓飯就算,所以他一定得告訴她他是誰,而前兩次的談話挫敗讓他決定,還是開門見山。
讓她知道他是誰,然後他要約會她,當然在所有的開始之前,他會慢慢來。
於是,就在服務生將正餐撤下,上甜點的時候,他放緩語氣,「你記不記得我是誰?」
她點點頭,一臉美好的微笑。
陳宇揚忍不住驚訝。真的?
「買了七百多萬的珠寶,我想忘掉都很難。」
果然……
他清了清嗓子,「其實在買珠寶前我們就見過了。」
「真的嗎?」
在她狐疑的眼神中,他點了點頭。
「我不記得了。」
「那記不記得陳伯?」
她原本一直禮貌微笑的臉突然怔住,「陳伯?」她當然不會忘記這個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存在的老僕人,可他怎麼會知道陳伯這兩個字……
「我是陳伯的兒子……」
「嘎?」
「我說。」他重複了一遍,「我是陳伯的兒子,陳宇揚。」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說出自己的名字。
自從在飯店見到她之後,他想過很多次,當他告訴她是陳宇揚時,她會是什麼反應。
方晚靜看著他,眼神複雜。
許久,終於笑了出來,「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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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海濱公路,沒看見海浪,只能聽得見隱隱潮聲,車窗開著,空氣中都是海水的氣味。
車子以剛剛好的速度前進著。
「所以,你從大學時候就開始在寵愛珠寶工作了?」
「只能說是工讀而已,公司最低學歷是大學文憑,就算是哥倫比亞大學年年考第一也一樣,沒畢業文憑,就無法擔任正職,我在裡面當了四年小弟。」
「那也挺辛苦的。」她的聲音有一種完全瞭解的感覺,「工讀生的薪水應該不高吧。」
「是不高。」
誠實說來,是很低,不過其實會到大型企業做工讀的人要的都不會是薪水,而是經驗,而他在那裡的確學習到很多他確定對自己將來有幫助的東西,因此即使每個月的薪水只能剛好付房租,他還是甘之如飴。